季中临一个头俩大。他和沈一凝的事儿怎么就说不明白了呢。别人明不明白的无关紧要,沈一凝对象不能误会。
他从沈驴蛋家里出来,天都快黑了,问了问街上村民,串来串去的终于回到沈卫军家。
一屋子人坐炕头上,等他回来开饭。
季中临看了看,没看到沈一凝。他也没问,坐下吃饭。
沈卫军一家也没问他怎么处理的沈驴蛋,好像怎么处理随他便。
快吃完饭的时候,季中临对沈连德说:“叔儿,明天中午你把那个叫什么大有的喊过来,我有话跟他说。”
沈连德说:“行,我明天把他叫过来。一凝被她爹打成这样,李大有也该过来关心关心她。”
季中临想了想,又说:“叔儿,婶儿,明天中午你们都回来,帮忙做个见证。我真没欺负沈一凝,这事儿卫军也清楚,是吧,卫军?”
他转头看沈卫军。
沈卫军闻言,本来要点头的,可一想到沈一凝的惨状,想到二大爷说她苦,他那颗头怎么也点不下去。
“卫军?”季中临叫他。
“啊?”沈卫军端起自己的碗,“我吃完了,临哥,你慢慢吃。”
沈一凝没吃晚饭,她歪头趴在屋里的炕上,右眼的眼泪流进左眼,再从左眼一起流出来,打湿枕头。
这是沈卫军两个妹妹的屋,十二岁的小草和九岁的小梅,小草还是沈一凝班上的学生。
沈一凝初中毕业,考上高中的那一年,她娘死了,她没了学上,但因为学习太好,校长让她接她娘的班,当了民办小学老师。
学校只有五个老师,五个班级,一年级到五年级。沈一凝包揽五年级的所有课程,识字、算术、画画、唱歌,反正她会的都给学生教。
一个月工资五块钱。四块五都要上交给沈驴蛋。她用仅剩的钱托去镇上的人帮忙买牙膏,牙刷,肥皂。
大家伙都说她太要干净,她总觉得这是自己最后的体面。
小草和小梅吃完饭回到屋里,小草手里握着一个玉米饼子,爬到炕上问沈一凝:“老师,吃块饼,好不?这饼里掺了白面,软着呢。”
沈一凝起不来,也没胃口吃饭,“小草吃吧,小草替老师吃。”
小草忽然哭了,“我让我哥去打你爹,你爹真坏。”
沈一凝含着泪,伸出手握上小草的手,“小草,请你哥去老师家里,把我的牙刷牙膏肥皂拿来好不好?我想干干净净的。”
哪怕下一秒死,也要做干净的鬼。这是她的执念。
“我去找我哥。”小草冲出屋子,去找沈卫军,迎面撞上季中临。
季中临问:“你老师还好吧?”
小草哭着说:“老师要洗脸刷牙。”
季中临:“......”这时候,还挺能讲究。
“首长哥,你能去老师家里把她的牙膏牙刷还有肥皂拿来吗?”小草擦一把眼泪,望着他。
外面乌漆嘛黑,屋里虽然点着煤油灯,一灯如豆,也不亮堂。
这会儿季中临不愿意再去一趟沈驴蛋家,那个破院子,晦气的很。
他说:“我还有根新牙刷,给你老师用,牙膏肥皂就用我的吧。她那个爹,跟死了没人埋似的,我是一眼也不想看他了。”
季中临回到东屋,从行李箱中找出一根新牙刷,又拿了条干净毛巾,让小草带给沈一凝。
他洗漱完,躺在木板床上,心里五味杂陈,翻来覆去到大半夜,还是睡不着。
院子里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季中临坐起来,透过窗户,借着月光,看见沈一凝穿过院子,打开院门,走出去。
大半夜的,出去干什么?
该不会又要寻死?
季中临急急忙忙套上裤子,穿上外套,推开屋门,跟出去。
柴火垛后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季中临脚步一顿,知道是沈一凝在哭,他迟疑片刻,还是走过去,“沈一凝?”
沈一凝坐在柴草上,吓得一抖,抬头,胡乱擦眼泪,哽咽道:“你怎么还不睡觉?”
季中临往她身边一坐,隔开一个人的距离,“大半夜的,你哭什么?比装神弄鬼的还吓人。”
“我疼。”沈一凝声音很小,她确实疼的睡不着,抹了草药膏,后背火辣辣的像在火上烤,又不敢翻身,躺的僵硬,只好起来。
季中临不擅长安慰人,想想自己小时候因为太皮,也没少挨打,但没被家长往死里打过,“疼就哭,哭的头晕眼花,跟打麻药似的,可能就没那么疼了。”
这说法很奇特,惹得沈一凝偏头,目光直直地望过去,眼里跳着月亮洒下来的光,唇瓣微张:“季中临?”
那声音温柔清浅,像一根羽毛毫无防备的扫过心脏,难以忽略的酥麻微痒。
季中临怔忡了一瞬,“嗯?”
沈一凝问:“你的名字是哪三个字?”
“季节的季,中国的中,光临的临。”他感觉自己回到小学阶段,认真回答老师的问题。
沉默片刻,沈一凝郑重地说:“季中临,对不起。诬赖你是我不对,请你原谅我。”
道歉来的猝不及防,季中临一时语塞。
“我还要谢谢你,救了我。”沈一凝顿了顿,“两次。”
“你跟着我出来,是怕我又寻死吗?”
季中临没吭声,心想她还挺聪明。
沈一凝说:“你一次两次的救我,我不会再死。许多年以后,再看今天的遭遇,或许都是小事一桩。所以,我要活到很多年以后。”
“你早这么想,也闹不出这么多事。”季中临捞出政委那套说法,“之前你犯了严重的投机倒把主义,极大扰乱我的身心秩序。”
“敌我问题从严,人民内部问题从宽;在人民内部问题中,批评自我批评从严,党纪、政纪、法律处分要分别情况,酌量从宽,必须严肃与谨慎相结合。”
“好在我及时拨乱反正,念在你是初犯,我也懒得跟你计较了。”
满天星辉,风过林稍,静谧祥和的深夜,英俊爽朗的寸头小伙子,之前嘴里左一个“你他妈”,右一个“扒你皮”,现在背起了严肃的政治文选。
沈一凝听完之后,态度不够严肃,觉悟有待提高,忍不住轻声笑了一下,原因是没料到被扣上一顶投机倒把的帽子。
“你笑什么?”季中临批评,“沈一凝同志,你对待生活的态度就不能严肃一点点,认真一点点吗?”
沈一凝立即表态,“一切投机倒把的活动,实际上都是资本主义势力的复辟罪行,是一种敌我性质的矛盾。必须同它划清界限,坚决进行斗争。但是,从这次运动中揭露出来的问题看,有投机倒把行为的人,情况很复杂,情节的轻重差别也很大。”
“是不是在处理的时候,要进行全面分析?”她小心翼翼的问。
季中临心想这老师口才不错,“那你分析,我听听。”
沈一凝想了想,说:“我因为承受封建包办婚姻的迫害,反抗无果,一时意识麻痹选择轻生。在被你救起后,心态不稳,杂乱思想作祟,做出不明智之举。接下来的事情如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已非个人行为所能控制。”
好半天,季中临才点点头,表示认可她的说法。
他忽然来一句:“草蛇灰线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事物发展有线索可寻。”沈一凝教五年级语文,一边教一边自己学,这几年把词典、毛主席语录、镇上发给学校的报纸,只要是有文字的,都翻烂了。
她记性好,看过几遍,基本上能记住。
沈一凝有些意外,“你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
“我能不知道吗啊?我在考你呢。”死鸭子就是嘴硬。
季中临初中毕业就去参军了,他没毕业之前学习也不用功,在军队大院里天不怕地不怕,称王又称霸,不管比他大的孩子还是小的孩子,谁不服,要么劝服要么打服。
大院里他的狗腿子都快编成一个排了。
他爸一看这哪行,刚毕业就给送军队收敛脾性去了。
在部队,他也胆大,开飞机,别人不敢上,他第一个上。在海南岛成功击落一架美国侦察机,立下大功,成为功勋飞行员。
季中临站起来,拍拍裤子,“太晚了,睡觉。”再说下去,容易暴露不学无术的本质。
沈一凝背疼,手撑着地,慢慢起身,扯到伤口,“嘶嘶”抽气。
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给她一个向上的力,将她拉起来。
“谢谢。”沈一凝低声说,看见他的眼睛在黑夜里像星星一样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