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二天一早,沈一凝端着稀饭盆从厨房里出来,季中临恰好推开东屋的门。

四目相对,她冲他笑了笑,他向她点点头,有那么点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东屋门开着,沈一凝望了一眼,里面有张木头床,不宽,一米多;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椅子旁边是他的行李皮箱,合着盖子。

随时离开,不带走一片云彩。

沈一凝把稀饭盆放在小木桌上,一个碗接一个碗的舀稀饭,今天早上是小麦米饭,新米粒,喷香四溢。

五个大人两个孩子,围着小木桌,坐不下,季中临和沈卫军自觉端着碗,坐在外围。

刘爱英给沈一凝煮了一个鸡蛋,只有一个鸡蛋。季中临来这几天,她也没舍得给首长贡献一个鸡蛋。

沈一凝坐在小木桌一角,说什么也不吃,“婶子,给小草和小梅吃,我又不长个了。”

“你看看你瘦的,一把骨头。”刘爱英剥开蛋壳,把蛋放进沈一凝碗里。昨晚给沈一凝上药,眼泪止不住的掉,那么白净的皮,一点肉都没有。

她问沈一凝月经正不正常。

沈一凝说不太准,三四个月才来一次。

刘爱英劝她,嫁给大麻子吧,他家富,他又会干木匠,一个月赚不少钱,嫁过去至少能吃上肉和掺白面的玉米饼子。

沈驴蛋有肺痨病干不了重活,两个儿子年龄小,笨手笨脚,一年到头赚的工分全村最少,平常饭菜见不着点荤腥。

沈连德开口道:“凝凝,你这两天先住在叔这里,我好好跟你爹唠唠,做通他的思想工作,啥年月了,还打孩子。社会主义接班人都让他打残了,还怎么接班,这不是阻碍国家发展吗这不是。”

“谢谢叔。”沈一凝低头吃饭,鸡蛋的香气热胀眼眶。

沈卫军说:“一凝,我去学校给你请两天假,你好好养养,别留下疤。”

“那我们是不是不用上课了?”小草兴奋道,“我请假在家照顾老师。”

“你长得挺落后,想的挺超前。”沈卫军拿筷子敲小草的头,“钻什么空子,趁社会主义接班人不上岗,搞歪风邪气的享乐主义。”

小梅说:“哥,你也是初中毕业,还是咱们村唯一的军人,要不你去替老师上两天课?”

沈卫军一听,去学校就不用去地里干活,上两天课而已,多上几节体育和自习,混过去了,“成,我跟校长说说。”

小草刚才被沈卫军敲头,立即提反对意见,“首长哥学问更大,为啥不让首长哥替老师上课?”

季中临一听,去学校就不用去地里干活,上两天课而已,多上几节体育和自习,混过去了,“成,我去跟校长说说。”

沈卫军不服,“临哥,咱俩都是初中毕业,虽然你是我领导,但不一定比我学习好。”

季中临咽下嘴里的饭,挺直腰杆,端起一副胸有成竹的气派,“上山方知山高低,下水方知水深浅,实践见真章。我考考你,草蛇灰线是什么意思?”

“草蛇......灰线,草蛇......”沈卫军一脸迷茫,“难道这题你会?”

“我当然会了。”季中临拿着筷子敲了敲碗,“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意思就是一切有线索可寻。卫军啊,没事儿多读书,不要犯经验主义错误。”

沈连德和刘爱英听两小伙子斗嘴,挺乐呵,这首长就是个大一点的孩子。

刘爱英让沈一凝拿主意,“凝凝,他俩,你说让谁替你上课。”

沈一凝想了想,“让季中临去吧,他懂的学以致用。”

季中临拍了拍沈卫军的肩,“干活去吧,连哥那一份一起干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这就去帮沈老师培养祖国未来的花朵,浇水施肥,一刻不能停歇。”

吃罢饭,孩子们上学,大人们干活,家里剩下沈一凝和季中临。

沈一凝留下小草的语文和数学课本,吩咐小草去跟班里的同学说先上一节自习课。她利用这一节课的时间,跟季中临说说上课进度。

她坐在他屋里的椅子上,把语文书摊开在桌上,屋里有淡淡的木头味,那张床是新做的,北屋的房间全是炕,沈连德担心季中临睡不习惯,做了一张床给他睡。

沈一凝说:“今天要讲这一课《避雨》,课文挺长的,你先带他们念两遍,然后——”

“然后让他们背诵全文。”季中临翻了翻页,“三页,这不得背三节课,就这么定了。”

此人经验老到:“先背会的先回家吃饭,背不会的靠墙根儿站。”

沈一凝:“......”背就背吧,总比瞎讲一通好。

季中临打开行李箱,摸出一个油纸包,扔到桌子上,“给你吃。”

“什么?”沈一凝一层层打开纸包,里面一片片的,棕红色,散发浓郁的猪肉香气,她拿起一片咬了一小口,硬、酥、脆。香喷喷,甜滋滋,好吃的连手指一起嗦掉。

“猪肉脯,上海买的。”季中临说,“你不是瘦吗?多吃点肉。怎么样,好不好吃?”

沈一凝几口吃完一片,当老师最会夸,“太好吃了,吃一片精神抖擞,吃两片营养丰富,等吃完这一包,寿比南山。”

季中临瞅她一眼,好笑道,“你个伪政委真能白话,一肚子文绉绉的词儿乱飞,吃个肉脯吃出寿与天齐来。”他拿起桌上的书,夹在腋下,“我走了,你歇着吧。”

直接走了,倒是对她挺放心。

沈一凝包起猪肉脯,回到小草屋里,趴在床上,猪肉铺放在枕边,丝丝香气浸入肠胃,熨帖五脏六腑。

总有人像太阳,明亮耀眼。她想起一个成语——夸父逐日。

夸父最后也没能追上太阳。

遗憾着,迷茫着,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