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沈一凝穿戴整齐,背着自己手缝的布包,踏出家门。
她今天要代表学校去镇上开会,以前都是校长去,现在全村都知道他们家有自行车,开会的任务落在她头上。
沈一凝解释她不会骑自行车。
校长说了,不会可以学,雷锋同志的精神,归根结底就是一个钻研的精神,自行车造出来让人骑的,你弟那个二流子都能学会,你学不会?
到最困难的地方去,挑最重的担子。你开的是会吗?你开的是永不服输的精神,这种精神,值得号召全村村民开展轰轰烈烈向你学习的运动。
沈一凝站在村头,前后左右望了望,哪有人向她学习,大家都做梦着呢。
东方发白了,天空褪去最后一片黑纱,轻盈的脚步踏过润湿的草地,沈一凝第二次去镇上,距离上一次去已经过去七八年。
去镇上只有一条路,沿着大路走到底,就到了。
季中临吃完早饭,骑上自行车,背了一个军用挎包,里面装着他的军官证还有下乡材料。
天气不错,万里无云,小伙子吹着口哨,行驶在乡间小路上,心情雀跃。
农村的生活虽然艰苦,但有些活动还是很适合他,比如去河里捉虾,爬树上掏鸟,钻林子里抓野鸡,漫山遍野扑蚂蚱......
尤其上树掏鸟,怎么就掏不够呢……
他还亲眼目睹了牛下崽,沈卫军二大爷沈连贵拽住小牛犊的两条腿,一下把它从母牛肚子薅出来,那场面,只能说,二大爷就是二大爷。
骑到一半,季中临远远看见一个高挑纤细的女人,蓝色外套,灰色裤子,背一个各种布块拼接成的包,脚步匆匆的赶路。
看背影,很像沈一凝。
追上后,发现确是沈一凝。
沈一凝看见季中临并不诧异,昨天他来借自行车,气得沈三全晚饭都没吃。
季中临倒是很意外,刹车停下,两条长腿蹬着地,“你去哪?”
“我代表学校去镇上开会。”沈一凝拢了拢耳边的发,“托你的福,全村人都知道我们家有了自行车,校长就让我骑自行车去镇上开会,可是我又不会骑。”
不仅不会,自行车送到家之后,她连摸一摸的资格也没有,沈三全恨不能抱着自行车睡觉。
“你早说你今天去镇上开会,我骑车带你。”季中临拍拍自行车,“上来。”
沈一凝压根儿就没想麻烦季中临,他们俩的事情在村里传的沸沸扬扬,大家伙不敢在季中临面前说三道四,沈卫军一家即使听到风言风语也不会传达给季中临。
可她不一样,学校里的老师会告诉她,家里的爹和弟弟们当着她的面冷嘲热讽。
村里好心的婶子也来关心她。
这种情况下,她坐在季中临的自行车后座,招摇地从村里出来,没准儿村里人以为他俩私奔了。
沈一凝扶着季中临的肩膀侧身坐上自行车,已经离开沈家庄十公里路,安全了。
季中临问:“坐好了吗?出发。”
他一脚踩下去,车子稳稳当当地上路。
沈一凝的手扶着后座,端端正正坐在上面,第一次坐自行车,紧张又兴奋。
前面有几个上下坡。
要下坡,季中临反而加快速度,指望下坡的冲力直接把人和车送上坡。
这可苦了一无所知的沈一凝,山风在耳边呼呼大叫,身体失重漂浮,她都快被甩飞了。
“我,我可以抓着你吗?”她急得大声喊。
当然要抓紧,还用问吗?季中临忽然想到她可能是第一次坐自行车,“抓紧我衣服。”
沈一凝抬起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他腰侧的衣服,顿时感觉安全很多,等过了几个坡,她不忘称赞他:“你骑车技术真好。”
“这算啥?你别看你弟整天显摆地骑自行车到处窜,他跟拉黄包车的骆驼祥子一样没出息,以为骑得快就是能耐,太嫩了。”季中临扬言,“我会大撒把。”
沈一凝不懂,“什么是大撒把?听起来很厉害。”
闻名不如一见。季中临说:“我给你表演一下。”
车子速度逐渐匀速起来,骑到比较平整的路面,季中临慢慢张开双臂,像鸟儿张开双翅,意气风发,欲与天公试比高,“怎么样,服不服?”
肩上是风,风上是蓝天白云,恣意畅快是他的后脑勺。
沈一凝惊呆了,刚想说话,车子撞上石头,一个剧烈颠簸,车身立即歪向一侧,她没抓牢他衣服,“啊!”
整个人像倒豆子一样被倒出去,顺着路边的斜坡一路往下滚,“季中临.....”
“沈一凝。”季中临一屁股摔在路边,自行车别在他腿上,这一下摔得不轻,屁股都他妈裂成八瓣了。
等他缓过来,推开压在腿上的自行车,沈一凝刚好也从坡底爬上来,头上还插着几根干草。
季中临赶紧把她拽上来,边给她摘草,边忍不住大笑。
沈一凝笑着捶他一拳,“皮猴子。”
捶得季中临一怔,他见过她哭,见过她沮丧,见过她委屈,还从来没见她笑的开怀。
朝霞落在她墨色浓黑的眼瞳里,晕了一池子的水,澄澈干净。
他抬手摘掉她发丝间最后一根草。
沈一凝浓密的睫眨了眨,回答他刚才的问题:“我服了,真的。要不你还是别太有出息了吧。”
“这可由不得我。”季中临拍拍身上的灰尘,扶起自行车,抬腿跨上去,“爸妈给了我这体格,聪明的大脑,祖国给了我机会,我呢又胸怀大志,不想有出息都难。”
沈一凝重新坐上自行车后座,这次她怕了,手紧紧抓住季中临的衣服。
他还是骑得飞快,风鼓起纯白的衬衫,时有时无的贴在沈一凝脸颊,她微微歪头,虚虚的伏在他宽阔的肩背,蓬勃昂扬的气息从指尖窜到脊背,模模糊糊地,托着她在柔软的云中飞翔。
秋天揉碎枯黄的叶子,迎着朝阳,总有回家的人,总有离岸的船。
沈一凝眷恋这一刻的飘荡与宁静,没有沈驴蛋凶狠的眼睛,没有大麻子酸臭的靠近,没有无望的人生,没有心酸的过往,只有一点......羞耻隐秘的快乐。
树上的鸟儿在歌唱,风在歌唱,黑龙河的水在歌唱。
沈一凝情不自禁的融入进去与万物一起低吟轻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哎 红得好像,红得好像燃烧的火,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冰山上的来客》,村里每次放电影,十次有八次都是《冰山上的来客》。
婉转悠扬的歌声飘进季中临的耳朵,自行车速不自觉慢下来,骑快了听不清大山百灵鸟的吟唱。
“花儿为什么这样鲜
为什么这样鲜
哎 鲜得使人
鲜得使人不忍离去
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来浇灌。”
电影的尾声,阿米尔终于和真古兰丹姆再次重逢,在胜利的凯歌中迎接旭日东升。
季中临又一次大撒把,给她鼓掌,车身扭了扭,拽他衣服的人低呼一声,“小心。”
他赶紧扶住车把,“唱的挺像那么回事,我看你要是参军,凭你这长相和嗓子,一准儿文工团骨干。”
沈一凝落寞的低下头,那对她来说,是太遥远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