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民国二十三年,秋,我带着一身海水的咸涩和都市的尘埃,回到了这座位于江南一隅的凋敝故城——桐花镇。

火车喷吐着浓烟,嘶鸣着驶离站台,像是急于逃离这片被梅雨浸透、弥漫着陈旧纸墨和衰败气息的土地。我提着沉重的皮箱,里面除了几件简单的行李,便是我视若生命的相机和若干未冲洗的胶卷。雨水顺着站棚的边缘滴落,敲打在青石板上,声音单调而压抑,一如我此刻的心情。

我归来,并非衣锦还乡,而是因为一封信——一封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充满了无声惊惶的家书。那是姐姐清漪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信中说:「……源弟,近日家中似有异样,夜半常闻阁楼有声,如低语,如泣诉。母亲讳莫如深,下人亦窃窃私语。我……我总觉有一双眼睛,在旧物深处看着我。若……若我有所不测,望弟归家,切记,莫要轻易窥看那些……过去的影……」

信在此处戛然而止,墨迹甚至有些晕开,仿佛写信之人当时手抖得厉害。一个月后,我便接到电报:姐姐清漪,于家中莫名失踪,踪迹全无。

姐姐是我与这个日渐倾颓的家族最温暖的联结。她大我三岁,幼时父母忙于家族生意与琐碎应酬,多是姐姐伴我读书习字,为我遮风挡雨。我执意远渡重洋学习摄影,族中长辈皆斥为「玩物丧志」、「不肖子孙」,唯有姐姐,偷偷变卖了自己的首饰,将沉甸甸的银元塞进我的行囊,眼中含泪却带着笑:「去吧,清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把那些好看的光影,都装进你的小盒子里带回来。」

如今,我带回了光影,她却不见了。

沈府的大门比记忆中更加斑驳沉重。推开时发出的「吱呀」声,像是老人痛苦的呻吟。福伯迎了出来,他的背更驼了,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见到我,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是惊喜,是安慰,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忧虑甚至恐惧。

「少爷,您总算回来了。」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福伯,姐姐……到底怎么回事?」我急切地问道,目光扫过空旷寂寥的庭院,雨丝中的假山亭台都像蒙着一层灰色的翳。

福伯避开了我的目光,低下头:「小姐她……唉,那天还好好的,傍晚说有些乏,早早歇下了。第二日清晨,丫鬟去唤,房里就……就空了。什么都没少,也什么都没乱,就像……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化作一声叹息,「老爷夫人都快急疯了,警察署的人也来查过,毫无头绪。都说……都说是被……」

「被什么?」我追问。

福伯猛地收住话头,慌乱地摇头:「没什么,没什么,老奴胡言乱语。少爷一路辛苦,先进屋歇息吧。夫人近日精神不济,一直在佛堂诵经。」

母亲坐在佛堂的蒲团上,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香炉里烟雾袅袅,却驱不散满室的冷清和压抑。她听到我的脚步声,缓缓回过头,眼神空洞,仿佛透过我在看别的什么。

「清源……你回来了。」她喃喃道,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佛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漪儿她……命苦啊……是债,是孽,终究是要还的……」

她的话语无伦次,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我心中酸楚,却又涌起一股无力感。这个家,似乎每个人都藏着秘密,都被一种无形的恐惧笼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