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内,烛火将素白窗纸映得透亮。
崔清珩端坐书案后,案上摊开一份姑苏官员名册,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详录着各自身份背景、派系脉络。
笔尖蘸了朱砂,在盐客司几个官员名字上缓缓划过。烛火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如同蛰伏的孤鹰。
“主子,”两道黑影无声无息地落在窗下,声音低沉,正是他的暗卫。
影七率先开口,声音低沉平稳,不带一丝波澜:“苏府上下,里里外外,属下等已细细筛过。并未发现任何问题。”
他略作停顿,似在斟酌字句,继续道:“若说异常……,苏府内外,无论管事、仆役,乃至粗使婆子,皆言苏府虽以家主苏泓为尊,实则大的事务,皆由苏玥小姐一言而决。下人们对苏小姐极为敬重,都说苏家能成为江南首富,全凭苏小姐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更兼……”
影六连连点头,忍不住接口道,“那些依附苏家的商铺掌柜提起她,更是赞不绝口,言其才智无双,手腕通天,犹如……”
"说重点。"他蘸着朱砂的笔尖停在半空,并未抬眼。
影六瞥见主子越来越不好的脸色,心下一凛,闭眼快速说完,“犹如九天神女下凡。”
侍立一旁的影五无声地以手扶额,额角青筋微跳,压低声音斥道:“你们提前七日潜入姑苏,就探查到这些吗?主子是让你们在苏府和苏家商行里,掘地三尺找出前姑苏知府口中那笔下落不明的贪污银的洗白之处!不是让你们去听那些市井之徒如何吹捧苏家小姐!”
影六、影七闻言,立刻单膝点地,头颅深埋:“属下无能!苏府上下,苏家商行各处,能查的都已查遍……库房、暗室、货流……均无任何异常之处。”
崔清珩眸色深沉如墨,他忽然想起白日里那双含笑的眸子,眼尾泪痣在阳光下灼灼生辉的模样。
“主子,有人来。”
话音未落,三道黑影如烟消散。烛火摇曳间,室内已不见暗卫踪迹。
苏玥踏着月色行至廊下,夜风拂过,吹起她鬓边一缕青丝,她下意识拢了拢肩上的薄披风。
抬手,轻轻叩响了书房门扉。
"笃、笃、笃——"
三记叩门声不轻不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进。”门内传来崔清珩清冷无波的声音。
苏玥推门而入。书房内陈设雅致,燃着淡淡的檀香。崔清珩坐在书案后,并未在处理公务,只是执着一卷书,玄色衣袍在灯下更显深沉。
他抬眸看来,目光里没有一丝意外,仿佛早已知晓她会来。
“夜已深,表姐何事?”他放下书卷,语气平淡。
看着端坐着挺拔如松的身姿,配上那张清冷禁欲的脸,苏玥那份忍不住想破戒的心思又起了。
苏玥反手合上门扉,木门"咔嗒"一声轻响。
烛光映着她眼角那颗泪痣,盈盈如血。
"夜深人静..."她缓步向前,裙裾扫过青砖,"自然是念着表弟,便来了。"葱指抚过案上镇纸,"难道表弟...就不想我么?"音色缠绵悱恻。
尾音未落,她忽然倾身,发间步摇垂下的珍珠堪堪擦过崔清珩的喉结。
温热的吐息拂过他耳际:"还是说...表弟在等别人?"
崔清珩眸色骤然转深,修长的手指在书卷上微微收紧,骨节泛出青白。他不动声色地后仰半寸,避开那粒晃动的珍珠,声音却依旧平稳:"表姐深夜造访,就为了说这些轻浮之言?”
苏玥不退反进,青葱玉指有意无意擦过他手背,"轻浮?"她低笑,眼波流转间尽是狡黠,"那表弟为何...耳尖红了?"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崔清珩这才惊觉耳际确实隐隐发烫!那热度如同无声的嘲讽,当即面色一沉。
周身气压骤降!就在那凛冽寒意即将喷薄而出的刹那——
苏玥迅速从袖中取出一个用素帕包裹的小物件,置于案上。
“此物。”
素帕展开,露出里面那枚小巧玲珑、却透着诡异气息的玉貔貅。它在灯光下泛着温润却冰冷的光泽。
“日前,死当于苏家名下永昌当铺,当票上写的是‘家传玉佩’。当物之人形容鬼祟,行迹匆匆。经当铺老师傅鉴定,虽为内库常见瑞兽样式,但玉质普通,雕工虽精却显匠气,是新仿之物无疑。” 苏玥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越。
她顿了顿,目光直视崔清珩深邃的眼眸:“更有意思的是,当物之人离开后,曾与王万通手下的一名管事,在街角有过短暂接触。”
“而今日城西铺子之事,盐课司赵德才区区一个司吏,若无强援撑腰、无确切‘把柄’在手,岂敢如此明目张胆构陷江南苏家?这枚新仿的内库玉貔貅的出现,与这盆突如其来的‘贡品’脏水,时间上未免太过巧合!”
“想必,表弟比我更清楚,这其中的……关窍。”
崔清珩的目光沉沉落在那枚小巧的玉貔貅上。
修长的手指伸出,拈起那冰冷的物件。指腹无意识地摩挲过其上精细却透着邪气的纹路,感受着那刺骨的寒意。
他当然认得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江南贪墨案中,某些官员用来洗钱或行贿的标志性物件之一!而洗钱之处证据指向苏家,他便查了苏家的祖上十八代,意外发现跟他母系族亲还有一丝远得几乎看不见的“亲缘”,才借口顺便“探亲”。
没想到他的暗卫没在苏家发现任何问题,反而在——
“王万通?”崔清珩眼神越发幽深,“证据?”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证据?”苏玥唇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那笑容在昏暗中带着惊心动魄的魔力,“至多三日。”她伸出三根纤纤玉指,在灯下晃了晃,蔻丹如血,“三日之内,我能证明城西铺子里的‘贡品’是彻头彻尾的栽赃,揪出赵司吏背后指使之人,甚至……”
她刻意停顿,身体又往前倾了一寸,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兰花与夜露气息的幽香萦绕在崔清珩鼻端,“还能找到这枚玉貔貅的真正来源线索。”
她的气息几乎拂到他的下颌。崔清珩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但并未后退。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燃烧的火焰——那是野心、自信。
这女人,比他想象的更危险,也更有价值。
“条件?”他薄唇微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苏玥的笑容加深,“第一,表弟需动用你的身份,保苏家名下所有铺子,这三日内,再无官差滋扰,安稳无虞。
第二,”她伸出第二根手指,指尖几乎又要碰到崔清珩放在案上的手背,却又堪堪停住,只留下一点无形的灼热感,“借我两名得力人手,身手要好,最好精通追踪、搜查与隐匿之道。”
她微微歪头,灯光在她完美的侧颜上勾勒出诱人的弧度,声音带着一点商量的、近乎撒娇的软糯:“表弟身边那位总是不苟言笑、像块黑铁似的侍卫大哥,我看就挺合适。还有一位,随表弟安排。”
那是崔清珩从到江南开始便一直带在身边的影五。
崔清珩的视线从她近乎调皮的指尖,移回她亮得惊人的眼睛。她在试探他的底线,也在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这份胆大妄为和精于算计,让他心底那丝厌烦再次翻涌,却又奇异地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味压了下去。
他沉默着。
指尖无意识地在那枚冰冷的玉貔貅上轻轻敲击,发出细微而规律的“笃、笃”声。昏黄的烛光下,他俊美的面容一半在光里,一半隐在暗处。
书房内只余下烛火轻微的噼啪声,和他指尖敲击的韵律,一下,又一下,敲在苏玥的心上,也敲在两人之间无形的弦上。
她猜他会答应,他一个外来官员,初来乍到,想了解真实的江南官场,就需要一把能够快速破开江南官场见血封喉的利刃,而此时被卷入一滩浑水的苏家无疑是最锋利、最趁手的那一把。
终于,那敲击声停了。
崔清珩抬起眼帘,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苏玥脸上,冰冷中带着审视:“苏小姐好算计。人,可以给你。”
“但若三日内,”他的声音陡然转冷,目光陡然锐利如鹰隼,紧紧攫住苏玥,“你交不出我要的结果,证明不了你的推断……”他语意未尽,但那冰冷的威胁之意,已如实质般弥漫开来。
苏玥迎着他审视的目光,非但不惧,红唇绽开一个极致艳丽的笑容,“那便...任凭表弟处置。”
"影五、影六。"
两道黑影如鬼魅般现身,落地的瞬间连衣摆都纹丝未动,"属下听令。"
"这三日,唯苏小姐之命是从。"
“是。”影五、影六躬身领命,瞬间又融回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