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恰在此时。

“主子。”

影五从外面走进来,脚步急促。

他的目光看向庭院中央的两人。

日光穿透薄雾,洒在两人身上。崔清珩玄衣如墨,身姿挺拔如孤峰;苏玥藕荷襦裙,身姿窈窕如弱柳。纷扬的海棠花瓣,如同粉色的雪片,无声地飘落在他们肩头、发梢。

两人相对而立,距离不过咫尺。

那画面,竟美得惊心动魄。

如同画中走出的谪仙璧人,将这满园春色,都衬得黯然失色。

影五心头微震,随即强行压下这不合时宜的念头。

“主子,大事不好了。” 他顿了顿,目光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的苏玥,好像也不是不能让她知道的事。

“赵德才死了。”

“怎么死的?”崔清珩淡道。

“这……”又瞧了一眼苏玥,影五有点为难,这等腌臜污秽之事,当着一个未出阁的女子面前禀报,实在有违他暗卫之道,他也是有品德的。

“可是有什么我听不得的?”苏玥看向影五。

影五看到苏玥清凌凌地看着他,心想表小姐说话真温柔,“他死得不太雅观,怕表小姐听了,污了耳朵。”

“无事,但说无妨。”苏玥心想,这暗卫挺有意思的,还挺贴心,一点都不像是冷冰冰的人能带出来的。

影五深吸一口气,“天香阁,马上风。”

崔清珩闻言,脸色变了变。

“哦。死在女人肚皮上?”苏玥淡道。

影五心想,表小姐真强!寻常闺秀听到,肯定会不好意思。

“死得真巧,去查。”崔清珩冷冷的道。

“我也一起。”

闻言,崔清珩眉心一蹙,态度冷硬的拒绝, “不行。这不是女子该去的地方。”他素来厌恶女子出入那种风月场所。

苏玥态度更加冷硬,“这是第一个条件。”

崔清珩转头,目光沉沉地锁在她脸上,见她态度坚决。

“好。”他的承诺,该言出必行。

东街,天香阁。

天香阁三楼的一间房间内,层层叠叠的纱幔低垂,上好的波斯地毯柔软得仿佛要陷进去。矮榻上散落着凌乱的锦被和一只被碰倒的空酒壶。

房间中央,一张宽大的雕花拔步床上,一名穿着云锦中衣的男子半倚半靠,面色呈现一种异常的红润,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凝固的、几乎满足的笑容,双眼却空洞无神地大睁着,直直望着帐顶描绘的百蝶穿花图案。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失去生气,以一种怪异的、卸了力的姿势瘫软着。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搭在胸口。

床边,一个穿着轻薄红色纱衣的女子跌坐在地,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颤抖,泪痕未干,手中死死攥着一方揉皱的香罗帕,恐惧地盯着床上的男子。她衣衫凌乱,显是仓促从床上翻滚下来。

几个龟奴和丫鬟垂手低头站在阴影处,大气不敢出。

窗外传来远处隐约的丝竹管弦和笑声,更衬得这间天香阁死一般寂静,只有红玉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呲啦——” 轻微但刺耳的布料撕裂声。是匆匆赶来的天香阁的鸨母柳三娘,一进门,二话不说,一把用力扯下床前的一幅鲛绡纱帐,快速盖在了死者身上,遮住了那诡异的笑容和睁大的眼睛。

然后她收回手,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上堆起一种职业化的惋惜与无奈,却并无悲痛或恐惧。

“真是晦气。”极其嫌弃道。

“啧,可怜见的。这是太高兴了,一时……撑不住了啊。你们这些不中用的东西,伺候客人都不懂个轻重缓急吗?”

瞥了一眼抽抽搭搭的红玉,“红玉姑娘受了惊吓,快扶下去歇着,好生照看。” 她话音一落,立刻有两个有力的丫鬟上前,不由分说地架起已经虚脱的红玉往外走。

随后立刻示意身后的龟奴,“速速去报官。”

苏玥下马车时,只看到这条花街楼舍高耸,飞檐连绵,装扮都是金碧辉煌的,夜晚有多热闹,清晨就该有多安静,楼里的姑娘都沉浸在睡梦中。

只有天香阁是热闹的。

刚走进门口,便看到一楼大堂内站满了人, 有衣裳轻薄浓妆艳抹的风尘女子, 亦有端茶送水的龟奴,伺候的丫鬟,这些人被衙差看守着齐齐站在堂内,面上带着惶恐怨怪, 目光时不时的往二楼看去。

听见响动,众人齐齐朝门口看了过来,见两个气质高贵非凡的男女一起走进来,尤其是长得异常貌美的女子,众人都面带惊讶,毕竟此处便是寻常迎客之时都没有女子入内,更何况如今还发生了命案。

冯捕快一见到崔清珩,忙迎上前来,“见过崔大人。”态度恭敬。

心里讶异,毕竟这种事情,不在他这个临时钦差的管辖之内。他倒是知道上面的大人对这个钦差都是敷衍多过实质,但是他一个小小的捕快,好不容易混到捕头,他才不会去得罪这种大人物。

更讶异,居然还带了个女子。

“嗯,带我去看看死者。”清冷的道。

苏玥看了一眼装潢贵胄的大堂,又扫过挤在一起的人群,目光落在了二楼的廊道之上。这天香阁外面看着只是富贵,内里便是奢靡华艳,曼娆的红纱附在灯笼之上,隐隐约约透出灯笼上画着的交缠男女,墙壁上的一幅幅欲休还休的美人画像。

便是白天,也要点上灯,灯烛如煌,也不知加了什么香料,整个楼舍内都弥漫着一股艳俗的甜腻之味。

楼舍共有四层,整个三楼廊道之内空无一人,各处房间内都亮着灯烛,可房门都掩着,屋内也无人。

跟在冯程之后,沿着廊道往前走了几步方才看到一间房门大敞的屋子。

“大人,就是此处了——”

“冯捕头,仔细询问所有在场人证,分开询问,分开关押,严密看管!”崔清珩吩咐道。

“是,大人。”躬身退去。

崔清珩先一步走了进去。

“见过大人。”捕快行礼。

除了三个捕快,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还有一个仵作在验尸。

崔清珩转身挡在苏玥眼前,“是尸体,你还是不要看了吧?”语气生硬的道。

“我不怕的。”说罢,伸手推开。

苏玥先看向死者,赵德才躺在床上,身下是靡丽凌乱的被褥,身上未着一物,胸口上有几道明显的红痕。

唇角处有些许涎沫,下半身更是一片狼藉,细察之下,还可见不少血迹,而在他身上的浅红床褥之上,亦有不少可疑之物,离得近了,便能闻到淡淡的腥檀之味,苏玥皱眉,取出帕子捂住口鼻。

崔清珩看向一旁的老鸨。

一机灵捕快见状,忙道:“这是天香阁的老鸨柳三娘,死者赵德才,乃盐课司的司历。”

柳三娘在金玉堆里打滚了半辈子,自诩见惯了风月场上的贵客,乍一见这般俊美的玉面郎君,险些被那通身气度晃花了眼。待对上那双寒潭般的眸子,她心头猛地一哆嗦!强撑着才没失态,慌忙垂下头:“贱妇柳三娘见过大人。”

崔清珩薄唇微启,声音清冷,不带丝毫情绪,“说。”

他指尖在身侧的桌案上,极轻地叩击了一下,发出沉闷的“笃”声。

“你知道的,看到的,一字不落,说清楚。”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锐利与不容置疑的官威。

柳三娘浑身一颤,“大人,吓死贱妇了,真是造孽啊!今晚这位赵官爷,与我家头牌红玉姑娘在屋内饮酒作乐,兴致颇高。赵官爷饮了不少酒,又与红玉姑娘甚是情浓,谁曾想,这位官爷他…他突然就…贱妇瞧着,这分明就是…是‘马上风’啊!大人!这真是飞来横祸!”

“贱妇做了几十年营生,最怕的就是这种事了!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刻就打发人去报官了!这事一来不吉利,二来扯上人命官司对名声不好,因此我们的姑娘们都是调教有素的,可是啊,这世上有些男人就是非要逞能,遇上这样的马上风,我们也只能算自己倒霉。”一边说,一边用帕子掩着嘴,身体微侧,似乎想避开床那边令人“不适”的景象。

崔清珩静静地听完,没有打断,但那双锐利的眼睛一直在捕捉柳三娘的神情、手势和目光的微小变化。

“带红玉。”对着侍立在一旁的捕快道。

不一会,捕快带上来了一个眼睛红彤彤的年轻女子。

她鬓发散乱,身上纱衣亦有些褶皱,仿佛是仓促之间穿起,而她露在外的脖颈之上有几处深紫的红痕。

红玉一见跪着的柳三娘,顿时软了膝盖,"扑通"跪地:“大…大人明鉴。”

“说说,他怎么死的。”

红玉闻言,脸色一白,跪着的身子颤颤巍巍的,“我……他……”声如蚊蚁。

“大人问你话呢,还不快说。”一名捕快喊道。

红玉的身子霎时抖得更厉害了。

苏玥看着她越来越惨白的脸色,“红玉姑娘,你随我来。”

内室深处,矗立着一扇巨大的屏风,将内室隔出一方更为幽闭的天地。

烛光被厚重的屏风阻隔大半,光线骤然昏暗下来,浓郁的风月气息扑面而来。

她抬眸,目光落在屏风内侧——

瞳孔骤然一缩!

饶是她已阅尽陈凝送的那些闺阁秘戏图册,此刻也不由得微微一滞!

檀木屏风内侧,竟绘满了各色各样的人。

墨色勾勒的发丝与朱砂点染的唇瓣相映,雪青与黛蓝泼洒出迷醉的肌理。

汗珠正从紧绷的脊背滚落,指尖深陷进柔软的腰窝。

甚至连微蹙的眉尖都描摹得活色生香。

旁的东西散落在一旁。

红玉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目光触及那些惊世骇俗的画面,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面前的女子。

昏暗中,那道藕荷色的身影静静伫立。

稠艳的眉眼在微弱的光线下,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冷玉,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妖异的明媚。

竟让红玉瞬间想起,天香阁那位曾艳冠江南的花魁娘子,在她面前也如同褪了色的绢花,黯然失色。

如同萤火之于皓月。

“姑娘要问什么?”她怯怯的问。

苏玥神色如常道:“你们在一起的全部细节,比如吃了什么,喝了什么酒,喝了多少,后来又做了什么,细细说来。”

红玉听着眼前女子平静的语气,仿佛也不再那么害怕,“吃的都是定制一号的菜,是统一”。

“酒,喝的是桂花酿,他喝得…”似乎在回忆,“并不算多,只换过一壶酒盏。”

“然后便是……进入这里。” 猛地低下头,声如蚊蚁。

苏玥看到眼前的女子,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脸颊瞬间烧得通红。

“这里只有我,你继续说。”苏玥声音依旧平静。

红玉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要埋进衣领里:他今日兴致极好,却并不急,先点了香,又取出新得的白玉如意..."她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光是准备便耗了半柱香时辰..."

“之后便与往常一般。”

“再后来他比往日更凶些..."她耳根红得滴血,"我实在受不住求饶,他反倒高兴了...”

红玉说得断断续续。

她看了苏玥一眼,看到她竟然无一丝羞窘之状,仿佛这些话对她来说是寻常话语,可她乃良家女子,怎能做到如此平静?

红玉便继续道:"可他还是很兴奋。”

“第二次后不过半盏茶功夫,便又开始了。"她羞得别过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