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醒来时,房间黑得沉实,只有窗外远处建筑工地上那盏彻夜不熄的碘钨灯,能透一点鬼鬼祟祟的光进来,勉强勾勒出室内物体的轮廓。
就在这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那些挂着的衣服开始变了形。
深色的影子在黑暗中膨胀、扭曲、拉长,仿佛从衣物中挣脱出来,变成一个个人形轮廓。
它们没有清晰的面孔,只是模糊的影子,飘飘悠悠地围着我的小床打转,形成一个无声的轮回。
它们晃动着,有时会低俯下来,几乎要贴上我的脸。
那时我能闻到一股陈旧的、带着灰尘的气味,像是从很久未开启的衣柜深处飘散出来的。
我吓得缩成一团,用冰凉的小手去推旁边熟睡的母亲。
母亲总是哼唧一声,迷迷糊糊地“嗯”着,翻个身,或者伸手胡乱拍我两下,很快又沉入睡眠。
直到我抖得床板都在咯吱作响,哭腔压不住地溢出来,她才会猛地惊醒,带着被吵醒的火气。
“啪”地一声扯亮灯绳。刺眼的黄色灯光瞬间灌满房间,驱散所有阴暗角落。
什么也没有。
只有挂得密密麻麻的衣服,影子被灯光拉得又长又怪,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安安静静地挂着,再普通不过。
“看看!哪有什么鬼东西?就是衣服!跟你说了多少遍!”
她总会检查一下窗户插销,再把衣服往墙边又拢了拢,“睡吧睡吧,明天还上班呢。”
灯一关,黑暗和那些影子,立刻又吞没了一切。
只有我知道,它们不是衣服。
它们是真的。
(02)重逢与窒息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那栋筒子楼早已被拆除,原地建起了崭新的电信大楼,蓝色的玻璃幕墙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我坐在驾驶座上,熄了火,车窗开了一条缝。晚风吹进来,带着城市边缘特有的气味——刚修剪过的草坪味和远处飘来的汽车尾气。
副驾驶座上扔着几份打印好的简历,边角已经卷了起来。
后视镜里映出我的脸,眼底带着藏不住的疲惫。
工作还没着落,也没谈对象。
手机里还有妈妈发来的语音,每条都是六十秒。
点开全是抱怨——爸爸又惹她生气了,菜价涨了,膝盖疼,催我赶紧找个稳定工作。
“宝贝,你听到没有?别老是挑来挑去……”
爸爸在背景音里小声说:“让孩子自己闯闯嘛……”立刻被妈妈更高的声音压了过去。
不想上楼。
那个两室一厅的家,窗户总是关着,弥漫着饭菜和老人气息混合的味道,还有妈妈无处不在的、沉甸甸的关心。
压得我喘不过气。
可又能去哪儿呢?
我头有点晕,腿发软。
可能是低血糖,中午没怎么吃饭。
停车场旁边是个老旧的街心公园,孩子们在沙坑里嬉闹,几个老人坐在长椅上发呆。
穿过公园,再过一条马路,就是我家小区。
抄个近路吧。
公园角落的公共厕所,白墙灰顶,看起来比二十年前宿舍那个干净多了,应该是刚翻新过。
女厕门口挂着蓝色的标志,上面有个穿裙子的白色小人。
里面灯光明亮,甚至有些晃眼,瓷砖地擦得反光,洗手台也是干的。
隔间的门都开着,只有最里面那扇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