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存在,未存在
我叫甫笙,苏甫笙。
这个名字是我父亲取的,他说“甫”是大的意思,“笙”是竹做的乐器,他希望我的人生像一首宏大又清亮的乐曲。
后来我的人生确实很长,长得听不见尽头,但没有变成乐曲,变成了坟墓,一座埋葬了我自己的坟墓。
我生在唐朝,一个被后人叫做盛唐的年代。那会儿的洛阳城,到了晚上灯火通明,亮得像是天上的街市。街上的姑娘穿着彩色的裙子,笑起来的声音比我手里的糖人儿还甜。
这些事情,我都还记得。因为我的时间太多了,多得只能用来记事情。
我现在还活着,如果你说的“活”是指这副看东西、听声音、能走路的皮囊还没烂掉的话。
我不会死,身体也停在了二十岁的样子,永远都是。有时候我路过结了冰的河面,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那张脸俊美得有些不真实,眉眼如遥山淡墨,鼻梁似雪塑琼雕,好看是好看,却没有半分人间烟火气。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这张脸活得太久了,久得好像已经不属于我了。
千年,万年。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人走下去。
(一)
我的父亲是个读书人,贞观年间的才子。他的诗写得怎么样,我不大懂,只知道长安城里很多有学问的人都愿意花大价钱买他一幅字。
但他不常写字,他更喜欢做生意。他说文字是虚的,只有看得见摸得着的丝绸、茶叶、瓷器才是实的。我们家的商队,北到突厥,西到波斯,把唐国的丝绸运出去,把西域的香料和宝石运回来。
江南的宅子,是用最好的金丝楠木做的梁柱,走在上面,空气里都飘着一股淡淡的沉香。院子里的路是用青石板铺的,雨天过后,石板缝里会长出绿色的苔藓。回廊的尽头,立着一架十二扇的堆纱绣屏风,上面绣的是百鸟朝凤,每一只鸟的羽毛都栩栩如生。
父亲的书房里,摆着前朝的钧瓷,喝茶用的是影青瓷的茶碗,薄得像纸,能透过碗壁看见里面的茶汤颜色。
父亲是个实在人,可他娶了个不实在的妻子。
我的母亲,我不知道她叫什么。父亲从西域回来的时候,就带上了她。府里的下人都在背后嚼舌根,说她是西域来的女巫,眼睛是碧绿色的,能看见人心里藏着的事。他们怕她。
我倒是不怕。我只觉得她和我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她不爱笑,也不爱说话,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榕树下,看着天上的云从东边飘到西边。
她的手指很长,很白,像刚剥出来的葱根。她有时候会用那双手给我编一些很奇怪的草环,上面串着我叫不出名字的野花。
父亲很爱她。那种爱,不是写在诗里,挂在嘴上的。是父亲每次从外面回来,风尘仆仆,第一件事总是先去找她。他会站在她身边,也不说话,就是看着她。然后母亲会抬起头,对他笑一下。她的笑很淡,像水面上的波纹,一下子就散了,可父亲看到了,就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一样,脸上的疲惫都没了。
他们两个人,一生一世,就只有彼此。母亲说,这是缘,也是命。
那时候我不懂什么是缘,什么是命。我只知道,金钱这个东西,不管在哪个朝代,都是烫手的。它能给你带来最好的东西,也能给你招来最凶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