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空白诏

太极殿的檐角滴着雨,像一串断了线的墨珠,在丹墀上砸出细小的坑。萧庭雪负手立在偏阁窗棂后,月色与烛火交错,映得他蟒袍上的金线泛起冷意。案前堆着百十本奏折,最上面一本,却空白无字——那是先皇遗女顾瑟的赐死诏。

朱笔悬停良久,一滴朱砂终于滚落,像血,在雪纸上晕开。他提笔,一笔一划地写:皇后不肯嫁我。写罢,又写第二遍,第三遍,直到满纸都是同一行字,密密麻麻,像蛛网缚心。

内侍郑貂在旁,看得心惊胆战。那道折子,三日前由宗室联名呈上,请摄政王"以绝后患"。萧庭雪当时只淡淡"嗯"了一声,便把它压在最底。今夜,却独独抽出它来,仿佛抽出一柄钝刀,来回割自己的掌心。

"殿下,"郑貂终忍不住,"明日早朝,还需用印。"

萧庭雪不语,抬手将折子合上,空白朝外,字句朝里。灯火跳动,映得他指节苍白,掌背却有一道旧疤——十年前的秋猎,少年顾瑟用御赐短剑划的。那时她尚是帝京最明亮的星火,而他,只是萧家不得宠的庶子。

窗外雨声渐歇,宫墙深处忽传更鼓,三下。萧庭雪回过神,将那本折子纳入袖中,转身出阁。郑貂忙提灯跟上,却听前方传来低沉一句:"去冷殿。"

冷殿在御苑最北,昔日繁华早被荒草覆没。铜灯照处,残窗漏瓦,风挟着潮气钻入骨髓。顾瑟坐于破案前,素衣单薄,指尖捏着一片裂开的铜镜,正细细磨锋。案上铺开一张黄麻纸,血字蜿蜒——《女则》第十七篇:妇德莫大于节,亦莫大于生。

她听见脚步声,没有抬头,只将指尖血珠弹向灯焰。"刺啦"一声,火舌蹿高,映出她眉眼。十年牢狱,昔日帝姬的锋芒被磨得内敛,像一柄收入鞘的软剑,寒意犹在。

萧庭雪立在栏外,伸手拨开锈锁。锁链落地,声音清脆,他却未踏入半步,只将那盏琉璃灯举高,照她。"明日赐死,"他声音低哑,"可有遗言?"

顾瑟抬眸,眼底映着灯火,像两颗冷星。"有,"她开口,声音微沙,"愿摄政王——遗臭万年。"

萧庭雪低笑,笑意里带着旧伤。"好,"他解下腰间玉佩,放在槛前,"幼帝赐的,凤纹。戴上它,做皇后,史官自会改写。"

顾瑟瞥那玉佩,背面"永和"二字,在火光里若隐若现——正是她父皇年号。她胸口一震,却转瞬冷笑:"萧庭雪,你要我嫁,便拿江山下聘;要江山,便先杀我。二者不可兼得。"

萧庭雪俯身,指尖蘸了灯油,在麻纸空白处写下一行:

"朕愿以天下为聘,只求顾瑟一人。"

写罢,他将麻纸折起,纳入她掌心,又合拢她五指。掌心相触,冰凉与滚烫交织,像两条毒蛇在厮杀。

"顾瑟,"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天下给你,命也给你。只换你一句——要不要我?"

铜灯忽然爆了个灯花,光影摇晃。顾瑟垂眸,看见他腕上旧疤,在袖口处若隐若现。下一瞬,她扬手,将那麻纸投入灯焰。火舌卷上字迹,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谁在低声发笑。

萧庭雪站着不动,任火光映得他脸色苍白。纸灰腾空,像一场黑雪,落在两人之间,转瞬冷却。良久,他转身,背影被灯火拉得极长,像一道裂缝,将夜色劈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