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有一只小小的阳光发射器,是我从童年一次噩梦中惊醒时于枕边看到的。

那夜我约莫七岁,梦中被一头三眼巨兽追赶,跌入无底深渊。惊醒时冷汗涔涔,却发现枕边静静地躺着一只小物事,不过拇指大小,形似向日葵,金黄色的花瓣微微舒展,中心的花盘散发出柔和却明亮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房间。

那光不似电灯那般刺目机械,倒真像是将夏日正午的阳光浓缩了,储存在这小小的容器中。光芒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噩梦带来的恐惧与寒意霎时消散无踪。我握着它,竟一觉安睡到天明。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做过噩梦。

更奇的是,自那天起,我多了一项能力:能看出谁被噩梦的影子笼罩着。

起初只是偶然。小学课堂上,我看见同桌小林头顶盘旋着一团灰蒙蒙的雾气,状似张牙舞爪的妖怪。我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阳光发射器”——我如此称呼它——悄悄对准那团影子。一束极细的金光射出,只有我能看见。那灰影遇光即散,小林忽然打了个激灵,困惑地眨眨眼,随后整个人松弛下来。放学时,她罕见地笑着告诉我:“今天不知怎么,特别轻松,好像甩掉了个大包袱。”

我才明白,这小小物事不仅能驱散我的噩梦,也能照亮他人。

如此过去了二十年。

如今我二十七岁,在一家不大的出版社做编辑,朝九晚五,生活平淡。那枚阳光发射器一直随身携带,放在贴胸的口袋里。它从不需充电,亦无需特别呵护,多年来光泽如新,仿佛内里的阳光取之不尽。

我能看见的“噩梦影子”也愈发清晰:不再是模糊的灰雾,而是具象的画面碎片——不断下坠的电梯,追赶不休的黑影,失去至亲的瞬间,考试失败的恐慌,众目睽睽下的失态……这些恐惧化作黑灰色的尘霾,缠绕在人们的肩头、发梢,甚至沉沉地压弯了他们的脊背。

我悄悄地帮他们驱逐阴影。

在拥挤的地铁里,对座的中年男子头顶盘旋着失业的梦魇;我假装看书,阳光发射器在袋中微热,一缕金芒逸出,驱散那团愁云。男子忽然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眼中的茫然褪去几分。

咖啡店角落,一个年轻女孩周身笼罩着失恋的苦涩灰雾;我坐在邻桌,将发射器置于掌心把玩,金光流转间,女孩停止了无声的哭泣,拿出手机,终于拨通了某个号码:“喂,能出来聊聊吗?”

城市很大,人生很长,每个人都在负重前行。我能做的微不足道,只是悄悄帮他们卸下一丝沉重的阴影,让真正的阳光有机会照进去。

周三下午,我请假去城西的图书馆查资料。工作完成后,我习惯性地走向儿童区——那里的阳光最好,总有许多孩子和家长在此消磨午后时光。

就是在这里,我看见了方小姐和她的儿子。

那孩子约莫五六岁,坐在小桌子前安静地画画。但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极浓重的黑影,那黑影几乎凝成实质,不断扭曲变化,隐约显出狰狞兽形,与我在七岁那年的噩梦中见到的三眼巨兽惊人地相似。黑影沉重地压着孩子瘦小的肩膀,令他时不时不安地扭动身体。

孩子身旁坐着一位年轻女士,该是他的母亲。她穿着浅灰色针织衫,面容清秀却憔悴,眼底有浓得化不开的忧虑与疲惫。她耐心地陪着孩子,但目光时常失焦地望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