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说话声并没有很快消失,他们似乎就站在院子里,离这扇门不远。
我爹的声音带着愁苦:“……唉,这年景,人没吃的,牲口也养不住了。就这么只半大羊羔,还指望着它过年呢,一转眼也没了。”
李叔的回应显得心不在焉,甚至有点慌张:“啊……是,是啊……这光景……没准……没准跑哪处山坳里去了,明天……明天我帮你瞅瞅……”
我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一定是一面应付着我爹,一面支棱着耳朵,紧张地听着屋里的动静,生怕我再弄出一点声音。
就在这时,又一个我梦里缠绕了千百回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了,让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又一次狠狠攥住。
“找着了吗?他李叔,真对不住,为只羊还来麻烦你……” 那声音带着疲惫和焦虑。
是我娘,我娘也来了。她就站在门外和我爹在一起,和李叔在一起,和我……隔着一扇门!
“没……没呢……嫂子,没事,不麻烦……”李叔的声音更慌了。
我娘叹了口气:“唉,家里能换钱的东西都快没了,就剩这点指望……要是筱筱在……要是筱筱没丢……”
她的声音哽咽了,后面的话被呜咽吞没了大半。
“瞎说啥呢!提这干啥……” 我爹低声呵斥了一句,但声音里没有一点底气,只有同样的痛苦。
“我怎么不能提!”我娘突然激动起来,哭声再也抑制不住,透过门板清晰地传进来,“六年了,我闺女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这杀千刀的饥荒!要不是没饭吃,我能带她回娘家?她能丢吗?我闺女要是还在……要是还在……今年也该十六了……不知道在哪户人家……过的是啥日子……有没有口热饭吃……她怕黑啊……晚上睡觉都得搂着我的胳膊……” 她泣不成声。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在我心里翻搅。
娘!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啊!我过得不好,一点也不好,我怕黑,这个柴房就好黑啊!
可我发不出声音,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堵住了我的喉咙,让我连呜咽都做不到。
我只能像死了一样躺在草堆里,任由母亲的哭声一下下地凌迟着我。
李叔彻底没了声音,他大概也僵在原地,无地自容。
我爹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走吧……别耽误李老弟的事了……羊……我们再别处找找……”
脚步声再次响起,混合着我娘压抑不住的抽泣声,慢慢地远去了。
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院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过了不知道多久,柴房的门被猛地推开。李叔站在门口,脸色惨白,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死死地盯着草堆里的我,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愧疚,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狠。
我们就这样一个站着,一个躺着,无声地对峙着。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只是猛地转身,再次重重地关上了门。
黑暗中,我清晰地听到了落锁的“咔嚓”声。
这一次,锁住的不仅是门,还有我刚刚燃起又彻底熄灭的,最后一点关于“李叔”这个人的,微末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