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死盯着他:“赵大山,你妹妹死了,我懂你痛。可你若再这样,我们全得死。你想让她白死吗?”
他愣住,拳头松了。
陈先生拄杖走来,声音沉静:“都听着。我们不是牲口,是人。他们要我们跪,我们偏要站;要我们死,我们偏要活。”
他顿了顿,看向我:“小禾,你跳湖时,看见什么?”
我咬牙:“我看见……他们往湖里倒桶,黑色的液体……像油……但冒泡……我闻到一股甜腥味……那是毒。”
“好。”陈先生点头,“记住这味道。将来,有人问起,你就说——那是他们灭绝人性的证据。”
洞外的惨叫持续了一整夜,像刀子割在耳膜上。
我们打过、骂过、流过血,最后都沉默了。
只在黑暗中,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我们在黑暗里熬了两年零八个月。
3
地乳泉断,龙脉被焚
前线传来消息,八路军打回来了。
那是一只信鸽带回来的纸条,翅膀上还沾着血,落在山洞口的枯枝上,扑腾了两下,头一歪,死了。纸条上只有八个字:“敌退,勿出,待令。”
可我们等不到令了。
因为炸药声来了。
一声接一声,像雷在地底滚。整座山都在颤,碎石从洞顶簌簌落下,砸在头上、肩上,没人躲。我们只是彼此对视,眼睛里燃起一丝光——他们要撤了。
等最后一声爆炸停歇,死寂如刀,割开夜幕。
我们才敢爬出山洞。
天刚蒙蒙亮,雾气如纱,裹着焦糊味。我第一个踏出洞口,脚踩在焦土上,发出“咔嚓”声,像是踩碎了骨头。
尸横遍野。
不是一具两具,是一片一片,像被镰刀割倒的麦子,横七竖八地躺着。有的蜷缩着,像是睡着;有的仰面朝天,眼睁着,黑洞洞地望着灰白的天;有的只剩半截身子,肠子拖在草里,被烧成黑绳。
我认得每一张脸。
隔壁阿婆,七十多岁,总爱给我塞糖,说“小禾嘴甜,得吃甜的”。她躺在柴垛边,手里还攥着半块红薯,脸被烧得只剩轮廓,可我认得她手腕上那串红珊瑚珠——是她出嫁时的嫁妆。
卖豆腐的老张,五十出头,每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喊着“嫩豆腐——”。他倒在一棵烧塌的槐树下,怀里还抱着他的扁担,木头都焦了,可那两个铁桶还在,里面是干涸的豆腐渣,像凝固的血。
还有……小柔。
她躺在一堆灰烬里,离村口不远。身上盖着半块烧焦的门板,我掀开,心猛地一沉。
她穿着那件红布衣,是她出嫁那天该穿的嫁衣。可那红,已被烟灰染成褐,像干涸的血。她怀里紧紧抱着一块红布,是嫁衣的另一片,上面绣着一对鸳鸯,线头焦了,翅膀断了一只。
她脸朝下,我轻轻翻过她。
她眼睛闭着,嘴角却微微翘着,像是在笑。可那笑,凝固在死亡里,比哭更痛。
我跪下,把她的手放进我掌心。冰凉,僵硬。
“小柔……”我声音哑得不像自己,“你等到了……可阿远没来。”
我忽然恨起阿远。
他为了她,求我放手。
可他没护住她。
她还是死了,穿着嫁衣,躺在灰烬里,像一朵被踩烂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