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一年的夏,槐花开得格外稠。青灰巷弄深处的老槐树,枝桠斜斜探过青砖墙头,细碎的白朵儿挤在叶缝里,风一吹就簌簌落,像撒了把碎雪,沾得人肩头、发梢都是淡得发甜的香。空气里还裹着巷口裁缝铺飘来的棉线味,混着远处黄包车铃铛的轻响,慢悠悠绕在槐树枝上,把整个午后都泡得软乎乎的。连时光都似被这槐香黏住了,走得格外慢,连墙角的青苔都在阳光里慢慢舒展,透着股安稳的劲儿。我遇见阿芸,正是在这样一个连风都舍不得吹快的午后。
那天我去巷口的“文宝斋”还书,是本翻得卷了边的《唐诗三百首》,书页间夹着两片去年深秋捡的银杏叶,早已褪成浅黄,边缘泛着脆意。刚转过青砖墙角,就见个穿浅蓝布衫的姑娘蹲在槐树下,正低头捡地上的槐花。她垂着眉,额前碎发被风拂得轻轻动,鬓边别了朵刚摘的槐花,白花瓣衬得耳尖都透着粉,像刚被晨露浸过的桃瓣。指尖沾着点新绿的汁,许是蹲得久了,起身时膝盖踉跄了一下,手里的竹篮晃了晃,几朵槐花落在青石板上,滚到我脚边。她慌忙抬头,眼里亮得像盛了初夏的星子,怯生生地问:“先生也爱这槐花?”
我愣了愣,手里的书差点滑掉,只含糊应着“路过”,却不知怎的,也蹲下身,帮她捡了几朵落在青砖缝里的。槐花的花瓣薄得像蝉翼,捏在指尖软乎乎的,还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她的指尖偶尔碰到我的,凉得像刚浸过井里的凉水,两人都慌得缩手,槐花又落在地上,又慌忙去捡,倒惹得她笑出声,声音软乎乎的,像檐角垂着的铜铃,被风一吹,轻轻撞在人心上,漾开一圈软波。
“先生也来还书?”她抱着竹篮,站在我身侧,眼角还带着笑纹,竹篮里的槐花堆得浅浅的,像撒了层雪。我点点头,指了指“文宝斋”挂着的木招牌,那招牌上的“文宝斋”三个字,是用墨写的,经年累月,边缘有些模糊,却透着股书香气。她眼睛一亮:“我也是!我借了本冰心先生的诗集,昨天刚看完,里面的句子软得像棉花。”说着就从布包里掏出本浅蓝色封皮的书,封面上印着“繁星·春水”四个字,边角被摸得有些软,书脊处还用细棉线缝过,看得出是被爱惜着的。我们就这么并肩往书局走,槐花瓣落在她的发间,我想提醒,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总觉得这槐花落在她头上,倒比别在鬓边更显好看,像天然的装饰。
后来便常遇见。有时是在“文宝斋”,她总坐在靠窗的位置,那位置能晒到下午的太阳,还能看见巷口的老槐树。她捧着那本诗集看得入神,阳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她书页上投下细细的木影,睫毛颤得像停了只蝴蝶,偶尔会轻轻念出声:“这些事——是永不漫灭的回忆:月明的园中,藤萝的叶下,母亲的膝上。”声音轻得像羽毛,飘在满是油墨味的空气里。我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找本鲁迅的《呐喊》坐在她对面,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书页的油墨味,倒比什么都安心。有时她念到喜欢的句子,会抬头看我,眼里带着点雀跃,像要和人分享糖的孩子,我便顺着她的话往下接,她听了,嘴角会弯成浅浅的月牙,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像盛了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