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车子驶下高速,转入省道,最后开进这条仿佛没有尽头的盘山公路时,车载音乐里的流行乐忽然变得刺耳起来。我伸手按了静音。
“怎么了?”张毅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自然地覆上我的手背。他的手掌温暖、干燥,是属于都市的阳光气息。
“没什么,信号不太好。”我摇下车窗,山间特有的、带着泥土和植物腐烂气息的风灌了进来,冲散了车内香薰的虚假甜腻。这味道我太熟悉了,是“家”的味道,也是童年每一个昏昏欲睡的午后和压抑夜晚的味道。
“别说,你们这儿风景真不错,”张毅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掠过的墨绿山峦,“空气也好,难怪你总说想回来看看。”
我想回来?我几乎从不主动提起这里。是他,在发现我手机里一张模糊的老宅照片后,就对这个我口中“规矩很多”的老家产生了浓厚的、属于外来者的好奇。他大概以为那只是某种有趣的民俗体验。
“是啊,‘规矩’很多。”我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提醒他,更像是在警告自己。
车速慢了下来,前方山坳里,一片错落的灰瓦屋顶在望。溯源镇。它像一只蛰伏的巨兽,静静地卧在群山怀抱里,几百年如一日。
老宅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暗红色木门出现在视线里时,我的胃微微抽搐了一下。门,无声地开了。仿佛一直在等待着我们。
外婆、母亲、舅舅、姨母……他们像早已排练好的仪仗队,静静地站在门内的阴影处。笑容是统一的,弧度精准,却透不进眼底。阳光在这里似乎都怯了步,宅院内弥漫着一种陈年老木和香烛混合的、沉静而腐朽的气息。
“回来了。”外婆的声音干涩,没什么起伏。她坐在堂屋正中的太师椅上,身形干瘦得像一截枯木,手中一如既往地摩挲着那个油光水滑的旧木碗。那木碗的颜色深暗,不知被多少代人的手抚摸过,盘出了一种近乎金属的光泽。
我不敢与她对视,目光垂下,落在那只木碗上。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我忽然记起,大概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吃饭,我兴奋地挥舞手臂,打翻了自己的饭碗,米粒和菜汤洒了一桌。当时,外婆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她没说话,只是盯着我慌乱中按在滚热汤渍上的手背,那里立刻红了一片。她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要受罚时,她才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这印记,迟早会回来的。”
那烫伤早好了,连痕迹都没留下。可此刻,手背那片皮肤却莫名地开始发烫。
“外婆,妈,舅舅,姨母。”我依次叫人,声音有些发紧。张毅在我身边,笑容灿烂地递上礼物,说着些讨喜的场面话。他表现得体,但我注意到,舅舅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从张毅进门开始,就几乎没离开过他,带着一种审视的、估量的意味。而姨母,脸上挂着那副仿佛用尺子量过的标准微笑,目光却像黏在了张毅身上,空洞,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晚宴异常丰盛,但气氛凝重。长方形的老式木桌,座次分明。没人说话,只有细微的咀嚼声和碗筷碰撞的轻响。张毅试图活跃气氛,讲了个公司里的笑话,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和几道茫然的目光。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讪讪地闭上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