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高梓萱的指尖在车门把手上抵了足有三分钟。

消毒水的气味顺着车窗缝隙钻进来,混着深夜的寒气,让她后颈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住院部大楼顶层的应急灯红得刺眼,像前世父亲监护仪上最后那道拉平的直线——

那时她守在床前,赵德宇握着她的手说“别怕,我在”,却没人告诉她,急救室的氧气阀早被人动了手脚。

“咔嗒”。

车门锁弹开的声响惊得她一颤。

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锁屏时间显示凌晨两点十七分,短信还躺在未读栏里:“别忘了你爸还在病床上”。

发件人号码是乱码,和前世那些匿名威胁短信如出一辙。

电梯里的镜面墙映出她泛青的脸。

她按住狂跳的太阳穴,指甲在金属扶手上掐出月牙印——

前世父亲发病那晚,她也是这样站在电梯里,赵德宇的掌心贴在她后背上,温度烫得反常。

后来她才知道,他提前买通了值班医生,把本该提前三天注射的抗凝剂推迟到了发病当夜。

病房门虚掩着,漏出一线惨白的光。

高梓萱的脚步在门前顿住,喉间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

她听见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听见护士站传来的低语,却听不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直到她抬起手,指节碰到门板的瞬间,那声音突然炸响,震得耳膜生疼。

推开门的刹那,消毒水味更浓了。

高董事长躺在病床上,苍白的脸几乎要和床单融为一体。

鼻饲管、导尿管、输液管像藤蔓般缠在他身上,心电监护仪的绿色波形线随着呼吸起伏,每一次跳动都像在抽高梓萱的神经。

她想起上周来探视时,父亲还能在她掌心轻轻动一动手指,现在那只手却青灰着搭在床沿,手背的血管凸起成狰狞的蚯蚓。

“爸。”她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玻璃。

没有回应。

监护仪的滴答声里,她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动静。

前世这时候,她还在为赵德宇准备生日惊喜,捧着刚买的袖扣冲进病房时,只来得及摸到父亲逐渐冷却的指尖。

后来赵德宇红着眼眶说“伯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她就信了,信了这个亲手切断她最后依靠的男人。

“如果你早知道赵家会害我,”她俯下身,鼻尖几乎要碰到父亲蜡黄的额头,“为什么还要和他们合作?”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金属托盘碰撞的脆响。

“高小姐。”护士长端着换药盘站在门口,白大褂袖口沾着淡褐色的药渍,“病人需要静养。”

她的语气像结冰的手术刀,“您要是想聊天,明天白天再来。”

高梓萱直起腰,后颈被空调风吹得发凉。

护士长的目光扫过她攥得发白的手指,又迅速移开,像是不愿多做停留——

这个照顾父亲三个月的女人,从来没给过她好脸色。

前世她以为是护士长脾性冷硬,现在却突然想起,护士长的儿子在赵氏旗下的私立医院上班,上个月刚升了主任。

“我知道了。”她退后两步,目光最后落在父亲手背的针孔上——那些针孔排列得太整齐,像某种密码。

走廊的声控灯在她关门时“啪”地熄灭。

高梓萱摸着黑往电梯走,手机在包里震动,她摸出来,屏幕上是叶凌风的名字。

刚划开接听键,就听见他压低的声音:“你在哪?我在高氏档案室。”

“医院。”她顿了顿,“怎么突然去档案室?”

“你最近不对劲。”叶凌风的声音里带着电流杂音,像是站在信号不好的地方。

“今天慈善晚宴彩排,你盯着赵德宇的邀请函看了七分钟,手指把缎带都绞断了。”

高梓萱的脚步顿住。

电梯就在十米外,红色的“2”字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她想起下午叶凌风递来邀请函时,指尖若有若无的温度。

想起他说“赵德宇的胸针是蒂凡尼定制款,和三年前赵家转移给高氏的那批珠宝是同一系列”时,眼底闪过的锐光。

“我查了高董近三年的财务往来。”

叶凌风的声音突然低下去,“有份2019年的会议记录,加密了,我用黎曼猜想的算法破解了前半部分。”

电梯“叮”地一声打开,冷白的光泼在她脚边。

高梓萱望着电梯镜子里自己发颤的睫毛,听见叶凌风说:“内容里提到‘赵李氏’三个字,还有‘父债女偿’的备注。”

“赵李氏?”她重复这个陌生的称呼,突然想起赵德宇的继母——

那个从未在公众场合露过面的女人,户口本上写着“李淑兰”。

“你先回去。”叶凌风的声音里有压抑的紧绷,“我把文件拍给你,看完别冲动。”

挂了电话,高梓萱盯着手机屏幕上刚收到的照片。

照片里的会议记录边角泛着黄,字迹是高董事长的钢笔字:“赵李氏要求以高氏20%股权作保,三年期,若不能按时偿还……”

后面的字被红笔重重划掉,只留了半句话:“小萱的人生,不能再赔进去。”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发抖,指甲几乎要戳穿玻璃。

电梯门在她身后缓缓闭合,倒映出走廊尽头的人影——

穿墨绿旗袍的女人站在护士站旁,珍珠耳坠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正垂眸翻看着护士长的值班记录。

高梓萱的呼吸突然一滞。

那是赵德宇的继母,她只在赵家老宅的全家福里见过一次——

照片里她站在赵德宇父亲身侧,嘴角挂着得体的笑,眼底却像结了层冰。

“王护士长,”女人的声音像浸了蜜的刀刃,“高董的用药记录,能给我看看吗?”

护士长的脊背瞬间绷直,她慌忙把登记本递过去,指尖抖得几乎拿不稳:“李夫人,这……这不合规……”

“合规?”李淑兰抬眼,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银针,“三年前赵董给你们医院捐的那栋康复楼,难道也不合规?”

高梓萱的手机在掌心震得发烫。

她望着李淑兰翻到某一页时突然勾起的嘴角,望着护士长额角沁出的冷汗,突然想起叶凌风说的“父债女偿”——

原来前世那些无孔不入的算计,从来都不是赵德宇的手笔。

电梯“叮”地停在一楼。

高梓萱冲出去时,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她听见身后传来李淑兰的轻笑:

“去和陈经理说,佣金翻倍。高小姐最近喜欢半夜出门……得让她知道,有些路,走夜了容易撞鬼。”

停车场的路灯在她走到车旁时突然熄灭。

高梓萱攥紧车钥匙,转身看向黑暗里的阴影——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像是金属的反光。

她想起前世被绑架那晚,也是这样的深夜,也是这样的路灯故障,也是这样的,后颈突然袭来的刺痛。

车锁打开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高梓萱坐进驾驶座,手忙脚乱地反锁车门。

后视镜里,住院部大楼的窗户亮着零星的灯。

李淑兰的身影还站在护士站旁,珍珠耳坠在黑暗中闪着幽光,像某种蓄势待发的兽眼。

手机在副驾驶座震动,叶凌风的消息弹出来:“我在你车后三百米,跟着呢。”

高梓萱松了口气,手指却还在发抖。

她发动车子,后视镜里的阴影突然动了动——

有个穿花格西装的男人从绿化带后走出来,对着手机说了句什么,然后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夜风卷着寒意灌进车窗,高梓萱打了个寒颤。

她踩下油门,车灯划破黑暗的刹那,瞥见路边的垃圾桶上贴着张纸条,字迹歪歪扭扭:

“明晚八点,后海码头,带二十万现金。”

纸条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下面的血迹,在路灯下泛着暗褐的光。

后海码头的纸条在副驾驶座上被风卷得哗啦作响,高梓萱的指节在方向盘上泛着青白。

凌晨三点的街道空得像被抽干了声音,只有车载导航机械地重复着“前方右转进入学生路”。

她的余光扫过后视镜——那辆银灰色轿车已经跟了三个路口,车灯始终调在远光档,白晃晃的光刃割得她太阳穴生疼。

“叮——”手机在杯架上震动,叶凌风的定位共享弹出来,绿色光点正以七十码的速度逼近。

高梓萱突然踩下刹车,后轮在地面擦出刺耳鸣响。

后视镜里的银灰色轿车猛地打了个摆尾,车头却依旧死死咬着她的车尾——这不是巧合。

“咔嗒”。

她按下中控锁,右手摸向车载储物格,前世被绑架时藏在驾驶座下的防狼喷雾还在老位置。

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从后方炸响,银灰色轿车终于不再掩饰,直接横在了路中央。

高梓萱的心脏撞得肋骨生疼,她盯着两个从车上滚下来的蒙面人,他们穿着黑色连帽衫,其中一人手里的电击棒正噼啪作响。

“小姐,跟我们走一趟。”左边的蒙面人扯着变声器说话,右手已经扣住副驾驶车门。

高梓萱猛地按下喇叭,尖锐的鸣笛声撕破夜的帷幕,她趁机摇下车窗,防狼喷雾精准喷向对方眼睛。

蒙面人惨叫着后退,另一个却绕到驾驶座旁,戴着手套的手攥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松手!”高梓萱踢开车门,膝盖狠狠顶向对方腰眼。

蒙面人闷哼一声,电击棒擦着她耳垂划过,在路灯下迸出蓝紫色火花。

她踉跄着后退,高跟鞋卡在路沿石缝里,整个人向后仰去——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跑车如利箭般冲破黑暗,车头灯照得蒙面人睁不开眼。

“高梓萱!”叶凌风的声音混着刹车声炸响。

他从驾驶座跃出,抄起副驾驶的棒球棍劈向抓着高梓萱的蒙面人。

蒙面人松开手去挡,棒球棍结结实实砸在他小臂上,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

另一个蒙面人从地上爬起来,掏出弹簧刀扑向叶凌风。

高梓萱顾不上脚踝的刺痛,弯腰捡起地上的电击棒,对着那人后颈按了下去。

电流声中,两个蒙面人瘫软在地。

叶凌风蹲下身扯下其中一人的面罩,高梓萱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人锁骨处纹着朵墨兰,和李淑兰常戴的珍珠胸针上的图案分毫不差。

更致命的是,他腕间的黑色皮绳上,挂着枚雕着“赵李”二字的银质徽章,在路灯下泛着冷光。

“是赵李氏的私人标记。”叶凌风的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铅。

他掏出手机拍照,镜头扫过徽章时,高梓萱看见他喉结动了动。

“上周我在赵氏老宅监控里见过,李淑兰的贴身保镖都戴这个。”

两辆警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

高梓萱弯腰捡起弹簧刀,金属刀柄还带着蒙面人的体温。

她望着警车红蓝交错的光爬上叶凌风的侧脸。

突然想起前世被绑架时,也是这样的警笛,也是这样的光,只是那时赵德宇攥着她的手说“别怕,有我在”。

而警车里坐的,是被他买通的协警。

“去我家。”高梓萱突然开口。

叶凌风抬头看她,她的瞳孔在警灯里忽明忽暗,“我需要查点东西。”

高家老宅的书房还保持着三年前的模样。

高梓萱跪在地毯上,指尖沿着博古架第三层的檀木纹路摸索,直到触到那块松动的木板。

她用力一推,暗格“咔”地弹出,里面躺着本深褐色皮质日记本,封皮边缘磨得起了毛,正是父亲生前总说“丢了也没关系”的旧物。

“2019年6月15日 晴。”高梓萱翻开第一页,父亲的钢笔字力透纸背。

“赵李氏约我在澳门见面,她手里有当年我替老周顶罪的案卷。小萱才十五岁,不能让她知道爸爸是个罪犯。”

“2021年3月28日 雨。”第二页的字迹有些颤抖。

“高氏资金链要断了。赵李氏说,用小萱和德宇的婚约换两亿过桥款。我签了股权转让书,按了手印。”

“2023年1月7日 雪。”最后一页的墨迹晕开一片,像是被泪水泡过。

“小萱今天在病房说要嫁给德宇。她笑起来像她妈妈,我却不敢看她的眼睛。如果有来生,爸爸宁愿做个普通人,给你买草莓蛋糕,看你考大学……”

日记本“啪”地掉在地上。

高梓萱跪在地毯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原来前世父亲不是突然发病,是赵李氏断了高氏的救命钱;

原来赵德宇的温柔都是算计,是父亲用女儿的人生换的“两亿过桥款”;

原来那句“父债女偿”,从来都不是赵家人的威胁,是父亲刻在骨血里的愧疚。

“你早知道?”叶凌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站在落地窗前,月光在他镜片上投下阴影,“所以你总说‘要让赵家血债血偿’,其实你最恨的,是你爸爸?”

高梓萱猛地抬头。

叶凌风的白衬衫沾着刚才打斗的灰尘,左脸有道浅浅的抓痕,却比任何时候都看得透彻——

他看过高氏的财务报表,看过加密的会议记录,现在又看进了她最深处的伤口。

“我恨他。”她的声音在发抖,“恨他用我的人生换高氏,恨他明明留了日记却不肯说一句‘对不起’,恨他……”

她的喉咙突然哽住,“恨他到死都不肯让我知道,原来他也在疼。”

叶凌风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她颤抖的手背。

“今天在档案室,我还查到件事。”他的声音放得很轻。

“2023年1月8日,也就是你父亲发病前一天,他往赵氏账户转了三千万。备注是‘小萱的赎金’。”

高梓萱的眼泪砸在日记本上,晕开一团模糊的墨色。

她想起前世父亲最后动的那根手指,想起他掌心的温度。

想起赵德宇说“伯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时,父亲病床下那个锁着的铁盒——

里面装着她从小到大的照片,还有张泛黄的出生证明,母亲的名字被红笔圈了又圈。

“我要退出。”叶凌风突然说。

高梓萱猛地抬头,他的目光落在她发红的眼尾。

“不是因为怕,是因为你总把最疼的地方藏起来。今天那两个绑匪如果得手,李淑兰会怎么对付你?你想过吗?”

“我不能停。”高梓萱抓住他的手腕,“我停了,赵李氏会吞掉高氏,会把我爸的秘密永远埋进坟墓,会……”

她吸了吸鼻子,“会让我爸觉得,他的牺牲真的值得。”

叶凌风望着她睫毛上挂的泪珠,喉结动了动。

月光从窗外淌进来,在他手背照出一片银白——

那里还留着刚才挡刀时的红痕,和高梓萱掌心的掐痕重叠在一起。

“下不为例。”他说,“下次再有事,你得先告诉我。”

高梓萱用力点头。

手机在茶几上震动,她扫了眼屏幕,呼吸突然一滞——

来电显示是“妈妈”,备注还是她十岁时存的,后面跟着串陌生的新加坡号码。

“接吗?”叶凌风问。

高梓萱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妈妈”二字,想起父亲日记本里被圈红的名字,想起前世所有节日里空荡荡的母亲位置,突然伸手按了挂断键。

“明天再打回去。”她说。

可她知道,这个电话,会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慢慢长出带刺的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