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父亲在工地摔成瘫痪，母亲哭着对我说“长兄如父”。
我藏起市一中的录取通知书，用稚嫩的肩膀扛起全家重担。
供三个弟妹读完985，帮他们在城里安家立业，自己却熬干心血，四十岁查出肝癌晚期。
手术需要五十万，弟妹们说没钱，却转身带着孩子出国旅游。老宅拆迁赔了三百万，父母说：“你反正要死了，别浪费钱。”
我呕血而亡，却重回十六岁。
再次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看着母亲哭求的眼神，弟妹惶恐的脸。
这次我轻轻推开他们的手：
“从今往后，各凭本事吧。”
毕竟，被吸干的血，一世就够了。
夏日的黄昏，空气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糖浆，带着一股子燥热和土腥味。
我捏着手里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斤的纸，站在自家低矮的土坯房前，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市一中，录取通知书。
鲜红的印章，在夕阳余晖下，像一抹刚刚干涸的血。
心跳得又快又响，几乎要撞破胸腔。
那是梦想被照进现实的狂喜，是寒窗苦读终于得到回报的激动。
市一中，那是多少乡下孩子遥不可及的梦，是通往大学、通往崭新人生的金光大道。
我几乎能想象到，踏进那所名校的大门，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读书，在藏书如海的图书馆里徜徉……
“大娃！大娃！不好了！”邻居张伯慌慌张张跑来的身影，和他声嘶力竭的呼喊，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猛地锯断了我刚刚展开的瑰丽想象。
“你爹……你爹在工地出事了！从架子上摔下来，怕……怕是不好了！”
嗡的一声，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手里的通知书轻飘飘地滑落，掉在脚下的尘土里。
那张承载着我所有希望和未来的纸，瞬间被蒙上了一层灰。
画面如同破碎的玻璃，一片片扎进我的脑海。
前世的这一天，也是如此。狂喜与噩耗接踵而至，将十六岁的我砸得晕头转向。
然后呢？
然后我做了什么？
我弯腰，捡起了那张通知书，死死地攥在手心，仿佛攥着自己尚未开始就已经注定夭折的未来。
我冲回家，看到了哭天抢地的母亲，和三个吓得瑟瑟发抖、茫然无措的弟妹。
“长兄如父……”母亲拉着我的手，泪眼婆娑，“以后这个家，就靠你了啊，大娃……”
十六岁的我，看着母亲绝望的眼神，看着弟弟妹妹们惊恐的小脸，一种近乎悲壮的责任感油然而生，压垮了少年的稚嫩。
我默默地将那张录取通知书藏在了箱子的最底层，用几件破旧的衣服死死盖住，仿佛埋葬了自己的一生。
第二天，我就用尚且单薄的肩膀，扛起了父亲留下的锄头，也扛起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
“大哥？你咋了？”二弟的声音将我从那血腥的回忆里拉扯出来。
我猛地回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眼前，是年轻的二弟，脸上还带着少年的青涩。
三弟和小妹也闻声从屋里跑出来，睁着懵懂的眼睛看着失态的张伯和脸色惨白的我。
他们此刻，还是需要我庇护的雏鸟。
可我知道，这些雏鸟，长大后会长出怎样锋利的喙和爪，怎样冷硬的心肠。
前世的一幕幕，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刻骨的寒意。
我供他们读书，对自己苛刻到残忍，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啃着硬邦邦的窝头，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
我把省下来的每一分钱，都变成了他们的学费、生活费。
他们争气，考上了好大学，找到了好工作，在城里安家落户，光鲜亮丽。
我欣慰，觉得所有的苦都值得。
可当我累垮了身体，一身病痛，四十岁查出肝癌早期，需要五十万手术费救命时，我得到了什么？
二弟一脸愁苦：“哥，城里开销大，孩子上学……实在拿不出啊。”
三弟避重就轻：“哥，要不试试偏方？听说有个老中医……”
小妹直接哭穷：“大哥，我这才买了房，月供压得喘不过气……”
他们每人“凑”了两千块，塞给我，像打发一个不相干的乞丐。
六千块，买断了我一生的付出。
而他们，转头就在朋友圈晒着出国旅游的照片，吃着人均上千的大餐，给孩子报着昂贵的兴趣班。
那时候，我还傻乎乎地体谅他们，告诉自己，他们也不容易，他们没有义务给我钱治病。
直到……那三百万拆迁款的出现。
那套老房子，是父亲的名字，却浸透了我半生的血汗。
是我，在父亲倒下后，一砖一瓦地修缮，是我用微薄的收入支撑着这个家，保住了这个遮风挡雨的窝。
可当巨款降临，我想着公平分配，甚至给自己多留一点治病的钱时，换来的却是怎样的面目全非？
“大哥，你多拿二十万，这不公平吧？”二弟皱着眉，语气像是菜市场讨价还价。
“就是，大哥你又没结婚没孩子，要那么多钱干嘛？”三弟附和着，眼神闪烁。
最让我心寒彻骨的是父母的话。
母亲嗫嚅着，不敢看我的眼睛：“大娃……你弟弟妹妹们拖家带口的，不容易……你反正……就一个人……”
父亲更是直接拍桌子，指着我的鼻子骂：“没出息的东西！一辈子窝在村里，就知道啃老！这房子是我的！我说了算！你都得癌症了，还治什么治？浪费钱！这三百万，给你弟弟妹妹一人一百万，你一分都没有！就当是报答我们养你这么大！”
报答？
我近三十年的牺牲，换来的竟是“没出息”、“啃老”、“浪费钱”？
那一口压抑了半辈子的郁气，混着绝望和愤怒，猛地冲上喉咙。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喷出，染红了眼前贪婪扭曲的嘴脸，也染红了我黑暗降临前的最后视野。
……
“大娃！你还愣着干啥！快去镇上卫生院啊！”张伯焦急地推了我一把。
我低下头，看着脚下那张险些又被遗忘的录取通知书。
这一次，它没有掉进尘土。
它被我牢牢地捏在手里，边角因为用力而微微卷曲。
夕阳的最后一抹光线落在鲜红的印章上，不再是像血，而是像一团燃烧的火。
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冰冷，取代了之前的慌乱和绝望。
回来了。
我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命运的岔路口。
前世，我选择了一条通往悬崖的路，用自我牺牲铺就了弟妹的康庄大道，最后却被他们联手推下深渊。
什么长兄如父？什么血浓于水？
在巨大的利益和根深蒂固的自私面前，不堪一击！
还有父母的偏心盲从，为了其他子女，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掉最听话、最付出的那一个，甚至盼着他去死，好省下“浪费”的钱。
人性之恶，莫过于此。
这一世，这担子，谁爱挑谁挑！
这冤大头，谁爱当谁当！
我，不伺候了！
我的未来，我要自己攥紧！
我深吸一口气，在张伯和弟妹们惊愕的目光中，缓缓地、坚定地，将那张录取通知书，仔细地折好，郑重地放进了贴身的衣兜里。
感受着那硬挺的纸张隔着薄薄的布料传来的存在感，我的心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张伯，”我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刚刚经历生死轮回的沙哑，却异常平静，“麻烦您照看一下我娘和弟妹，我……这就去镇上。”
我去镇上。
但不是去卫生院，看那个注定瘫痪、未来会骂我“没出息”、“浪费钱”的父亲。
而是去市一中，问清楚入学需要办理的手续。
这一次，谁也休想阻挡我求学的路！
谁也休想，再吸着我的血，还嫌我的血脏！
黄昏最后的光线隐没，夜色开始弥漫。
我挺直了前世过早佝偻的脊梁，迈开脚步，走向与前世截然相反的方向。
身后，是即将陷入混乱和哭嚎的家。
而我，一次也没有回头。
镇上的卫生院，充斥着消毒水和某种绝望混合的气味。
前世，我就是在这里，跪在父亲的病床前，听着医生宣判他后半生将在床上度过，然后看着母亲哭晕过去，最后在全家人的慌乱和无助中，默默撕碎了自己的未来。
这一次，我站在病房门口，像个局外人。
母亲李桂芳正扑在病床上，哭得撕心裂肺：“他爹！你醒醒啊！你要是倒了，我们娘几个可怎么活啊！”
二弟建国、三弟建军和小妹建红，围在床边，脸上是真实的恐惧和茫然。他们还太小，天塌下来的重量，尚未完全压到他们身上。
“大哥！你来了！”小妹眼尖，看到我，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跑过来拉住我的袖子，“爹他……”
我轻轻抽回手，动作不大，却带着明显的疏离。
母亲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那眼神，和前世一模一样——充满了依赖和某种理所当然的索取。
“大娃，你可算来了！医生说你爹这……这以后怕是站不起来了！这可咋办啊！”她踉跄着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你是大哥，你得拿个主意啊！这个家以后就靠你了！”
“长兄如父……”她又开始念起了这句禁锢了我一生的咒语。
前世，就是这句话，像一道枷锁，将我牢牢锁死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我看着眼前这张过早衰老、写满苦难的脸，心里没有半分波动，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映照着前世的愚蠢。
“妈，”我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我刚从学校回来，拿到了市一中的录取通知书。”
哭声戛然而止。
母亲愣住了，抓着我的手松了些力道。二弟和三弟也诧异地看向我。市一中，在这个偏僻的乡镇，是了不得的存在。
“哦……哦，考上了啊……”母亲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有一丝极快掠过的、属于母亲的骄傲，但立刻被更沉重的现实压垮，“可是……可是你爹这样……家里……”
“家里需要钱。”我替她说出了后面的话，语气依旧平淡，“我知道。”
母亲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对对对！大娃，你是懂事的孩子，你看……这学……”
“学，我肯定要上。”我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这是我自己考上的。”
母亲的脸色瞬间白了，像是被我的话刺伤：“大娃！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现在是你上学重要，还是你爹的命重要？还是这个家重要？！”
又是这一套。
用家庭的责任，用亲情的绑架，来合理化对我的剥削。
前世，我就是被这套说辞打败，心甘情愿地跳进了火坑。
“爹的命当然重要。”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所以，更应该想办法筹钱，给爹治伤，以后还要长期吃药、复健。”
“想办法？想什么办法？咱家哪来的钱？”母亲有些急了，声音尖锐起来，“你不顶上去，谁顶？难道让你弟弟妹妹们去打工吗？他们还那么小！”
看，来了。
牺牲我一个，幸福全家人。多么理所当然。
“打工不一定非要是我。”我的目光扫过病床边的弟妹，“建国十六，建军十五，也不算太小了。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挣满工分了。”
这话半真半假，却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死水潭。
二弟建国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大哥……我……我还要读书……”
三弟建军也慌了：“我不打工！我要考县一中！”
小妹建红更是直接哭了出来：“我不要大哥走！大哥你要去上学吗？不管我们了吗？”
病房里顿时乱成一团。
母亲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这个儿子：“大娃！你……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他们是你的亲弟弟亲妹妹啊！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自私？
我几乎要冷笑出声。
究竟是谁自私？
为了其他子女，毫不犹豫地要求长子放弃前程，毁掉一生，这叫无私？
看着我过得凄惨，他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牺牲换来的成果，最后连救命钱都不肯施舍，这叫无私？
“妈，”我压下心底翻涌的戾气，语气依旧冰冷，“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家里遭了难，每个人都有责任。而不是理所当然地让某一个人扛起所有。”
我顿了顿，看着母亲瞬间惨白的脸，和弟妹们惊恐的眼神，继续道：“爹的工伤，工地应该要赔偿。您是爹的妻子，弟妹是爹的子女，都有权利和责任去追讨这笔钱。至于以后……”
我的目光再次扫过他们：“日子总要过下去。我会去上学，这是我的路。家里的地，可以承包出去一部分。建国建军也可以利用假期做点零工补贴家用。办法，总比困难多。”
说完这些，我不再理会他们的反应。
我走到病床边，看着昏迷不醒、面色灰败的父亲。
就是这个男人，前世用最恶毒的语言，否定了我的一生，甚至希望我早点死。
此刻，他只是一个无助的病人。
我心里没有同情，也没有恨，只有一片漠然。
我拿出身上仅有的、原本打算去买学习资料的二十块钱，放在了床头柜上。
“这钱，给爹买点吃的。”
然后，我转身，在母亲绝望、弟妹惶恐、邻居们复杂各异的目光中，径直离开了卫生院。
阳光有些刺眼。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不再有医院的消毒水味，只有夏日草木的清新。
我知道，我今天的行为，在所有人眼里，无疑是冷血、自私、不孝的。
他们会指责我，在我家遭遇巨变时，只想着自己的前途。
让他们说去吧。
前世，我做了他们眼中的“孝子”、“好大哥”，换来了什么？
换来的是一身病痛，无人问津，换来的是一口呕出的鲜血和含恨而终！
这一世，骂名由我背，前程我自己挣！
你们且看着，没有我这个“冤大头”负重前行，你们所谓的“幸福生活”，还能不能如此光鲜亮丽！
我摸了摸贴身口袋里那张硬挺的录取通知书，脚步坚定地朝着汽车站走去。
我要去市里，我要去问问，助学贷款该怎么申请。
我的未来，从这一刻起，只掌握在我自己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