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桌后的曾巩缓缓起身,郑重其事地向齐衡躬身作揖。
这是认可了齐衡的才学,也承认他有资格与他们一较高下。
齐衡同样回礼。
曾巩抿了抿唇。尽管认可齐衡的才华,却不代表他的态度会有分毫改变。
他淡淡开口:“齐小公爷当面。”
“顾廷烨只说小公爷记诵超群,必能胜我等。”
“却不想。”
“他竟有这般心思,藏住了小公爷的才华,害我们差点看走了眼。”
听到这话。
顾廷烨大步上前,怒气冲冲喝道:“曾匹夫,我何时——”
话音未落。
齐衡倏然抬起右手。
令人惊奇的是,向来桀骜的顾廷烨竟真的闭口不言。
随后。
齐衡郑重望向曾巩。
“曾兄,你或许想岔了。”
“非是我二叔有意遮掩。”
“而是他念在你们同窗之情,不愿让你们与我相比。”
“免得……你们输得太难堪。”
顾廷烨脑中轰然一震!
他木然扭头,望向齐衡,张大嘴巴,样子甚是好笑。
直到四周斥责声迭起。
“狂妄!”
“嚣张!”
他才猛然回神。
于是。
就在这樊楼之中,众目睽睽之下,他叉腰大笑,毫无顾忌。
“好!”
“好元若!”
“嚣张得妙!”
天下还有哪一种狂,能比这更让他解气、更叫他痛快?
……
樊楼三楼雅间之中。
外头喧嚷,楼上楼下嘈杂,却扰不了这二人对坐小酌的清净。
闹中取静,不过如此。
这二人。
一位年近三十,正值壮年;一位发已花白,年过半百。
有趣的是,
年轻的面容粗砺,似田间老农;
年长的却风度翩翩,文人气质浓郁。
如此气质悬殊,却能安然对坐,谈笑风生。
他们一边饮酒,一边闲聊。
“不想今日你我小聚,竟撞见这样一桩趣事。”
“欧阳永叔的门生与权贵子弟雅斗……倒也有趣。”
“我仿佛记得,你也是欧阳永叔门下?”
“不错。”
“那曾子固的确与我同出一门。”
“可这又算什么趣事?”
“子固即便赢了权贵之子……又如何?”
“岂非理所当然?”
“呵……”
“你啊你,若不是性子太直,又怎会困在群牧司多年,不得升迁?”
“尊驾此言,莫非是轻视群牧司?”
“你……”
正闲话时,隔壁忽传来激昂吟诵:
“倚得东风势便狂……不知天地有清霜。”
那气度不凡的老者闻声一怔,轻叹道:“好诗。盛名之下果无虚士。曾子固这首咏柳,可谓将权贵子弟讽得淋漓尽致。”
面容粗砺的中年人却淡淡道:“诗词终究是小道。纵有佳句,可能治国安民否?”
老者含笑摇首,未再多言。
片刻后,隔壁又响起带着讶异的吟诵:
“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
老者先是怔住,随即深深蹙眉。
沉吟良久,方低叹:“不想权贵之中,竟有这般才情的少年!同样是七言,论文采不逊曾子固,若论风骨——”
中年人斩钉截铁接道:“远胜曾子固!更难得是即席应对。此子……了不得!”
二人相视一眼,终于推开了那扇隔绝内外的轩窗。
但见楼下厅中,齐衡的倨傲轻狂,伴着顾廷烨的拊掌大笑,早已激起众学子愤然起身。
“狂妄!”
“安敢目中无人!”
“当真以为能胜过我辈?”
齐衡未答,只抬手止住身后跃跃欲试的同伴,目光沉静地望向曾巩。
曾巩缓声道:“听阁下之意,是要以一人之力,独战我众人?”
齐衡神色不变。
“有何不可?”
“好!”
曾巩爽快应允,随即抬手示意对面的长桌方向。
“请!”
这个动作意味着比试正式开始。
然而齐衡并未听从。他只让顾廷烨带着袁文绍、令小七等人入座,自己仍立于厅中。
他淡淡一笑:“我便不坐了。”
“我这人腰杆硬,膝盖也直,不习惯跪坐。”
“就怕坐久了,再也站不起来。”
这话听着平常,但联想到他先前以竹诗暗讽曾巩等人如柳随风摇摆,便显得别有深意。
顾廷烨心中震动。
他原只想请齐衡出面与那些官家子弟周旋,却没料到齐衡竟为他彻底得罪对方。
一时间,他心绪翻涌,难以成言。
曾巩身旁的学子们自是愤懑不已。
但他们并不知晓,这恰是齐衡所愿。
恨意愈深,溃败之时便愈是无力,愈是不得不服。
顾廷烨说得不错,他的出身注定难以被仕宦阶层真心接纳。
可如今大宋终究是士大夫的天下,即便皇家也须倚仗他们。
齐衡同样离不开这个圈子,必须寻得与之共处的方法。
方法何在?
唯有将他们彻底折服。
心服口服。
……
台前忽现一位富态中年男子,满面笑容,扬声道:
“诸位——今夜本楼有幸,得见齐国公府小公爷与欧阳公高徒,及众才俊齐聚一堂。”
“今夜,楼中所有花销,不论是酒水还是宴席,全部由掌柜免单!”
“与君共饮!”
一语既出,整个楼中欢声雷动。
这并非仅为一席酒宴,而是气氛正酣,众人自然要尽情喝彩。
……
不过热闹归热闹。
在曾巩等人眼中,这终究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此刻他们所有的注意,都集中在齐衡一人身上。
说来也常理。
文人向来互相轻视,并不稀奇。
但他们却从未见过如此狂放不羁、恣情随性之人。
这样的人,不是疯子,便是天才。
再看他方才信手拈成的那首咏竹诗,显然并非疯癫之徒。
于是,大家自然要全神贯注。
齐衡自也不会在意樊楼免单之举。
然而话说回来。
区区一个掌柜,竟能以一晚的营收,既讨好了权贵圈,又笼络了官宦与学子的心——
由此管中窥豹,可见樊楼背后的东家,必是个极不简单的聪明人。
……
闲言休提。
曾巩既已收起对齐衡的轻视,又见识了他的才情,不免生出较量之心。
他直视齐衡,坦然开口:“听闻小公爷记忆力惊人,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不如就从这一项开始——敢问小公爷,要选哪一篇?”
齐衡从容自若。
他今日本就打算将张扬进行到底。
文人相轻,那就先让他们不敢轻看。
他浑不在意,洒然一笑。
“你们选便是,我皆可。”
这态度,不免又令曾巩身边的学子暗暗咬牙。但既已领教过他的狂态,众人也不再多言。
他们如临大敌。
曾巩目光一闪。
“谁先来?”
话音未落,他右侧便有一名学子起身。
“我来!”
此人相貌堂堂,国字脸,浓眉大眼,一看便是勤恳严谨之人。
他朝齐衡微微一礼。
“在下太学院学生刘凤山。”
“平生最爱《春秋》,尤精《左传》全篇。”
“至今仅誊写便已超过八百遍,可谓烂熟于心。”
“请小公爷赐教!”
齐衡随意一拱手。
“请。”
顾廷烨身旁那群世家子弟交头接耳。
"光抄书就抄了八百多遍?"
"这人疯了吧?"
"抄这么多遍能顶什么用?"
"你们懂什么!笔下过十遍,胜过默念百回,这才是真功夫!"
"那小公爷究竟能不能成?"
众人齐齐望向顾廷烨。
顾廷烨却懒得与这些粗人多费唇舌。
他此刻心情正好,唇角一扬:"都给老子安静。"
"且看元若如何大杀四方!"
......
另一头。
整座楼阁上下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二人身上。
满堂寂静。
刘凤山拱手道:"在下背第二句,小公爷接第四句,以此类推。"
"可否?"
这规则盛长枫早已说明。
齐衡并不意外。
他只答三字:"随你意。"
刘凤山略作沉吟,随即朗声开口:
"孟子卒,继室以声子,生隐公。"
齐衡信口接道:
"生桓公而惠公薨,是以隐公立而奉之。"
刘凤山再诵:
"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
齐衡应声而对:
"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賵。"
二人你來我往,句句相衔,愈诵愈疾。
《春秋》五篇皆载春秋史事,《左传》三十卷记鲁隐公至哀公诸事,浩荡十万言。
刘凤山既自称抄写八百余遍,可见其痴迷之深。
齐衡欲要胜他,绝非易事。
"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
"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
"......"
诵声渐如急雨。
此刻莫说顾廷烨那班纨绔,就连曾巩身旁对左传涉猎不深者,也已听得目眩神迷。
无人能辨对错。
但见刘凤山与齐衡仍如行云流水。
曾巩面色愈发凝重。
众人隐约察觉——这位齐小公爷竟未错半句,丝毫不落下风!
至后来。
齐衡的语速仍然平稳如初。
他的思路也依然迅捷而清明。
但刘凤山显然渐渐力不从心,眉头越皱越紧,说话也明显慢了下来。
“欲加其罪,其无辞乎?”
“……”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量力而动,其过鲜矣。”
最终,刘凤山闭目良久,沉默不语。
片刻后,
他深深弯腰,一揖到地。
“在下认输。”
“小公爷对左传熟悉至此,我远不能及!”
大宋养士百年,养成他们一身傲气,却未养成一身傲骨。
所幸,他们还在乎颜面。
众目睽睽之下,刘凤山不得不认输。
眼见他失魂落魄地坐回座位,齐衡身后的权贵子弟们忍不住拍案欢呼。
“好!”
“小公爷威武!”
“元若不愧为我辈榜样!”
顾廷烨同样拍桌叫好。
尽管他早知道比背书会是如此结果,但亲眼见到仍觉快意。
他挑眉望向对面的曾巩,将面前桌子拍得震天响,满面尽是扬眉吐气之色。
樊楼之内,
因他们这一番举动,顿时喧腾热烈起来。
这也正是官宦子弟不愿与之往来的原因——
太过张扬,不知收敛。
果不其然,
曾巩身旁的学子们脸色一沉,怒气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