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四十年的相敬如宾,至少能换来陆清商一丝真心。
直到他留下那封遗书,将我的人生彻底砸碎。
他说他爱的是我妹妹,和我在一起,只不过是能让我妹妹嫁给喜欢我的贺云辞。
再睁眼,我回到二十三岁。
妹妹正娇羞地看着贺云辞,而陆清商,依旧用那双假装深情的眼睛望着我。
我绕过陆清商,拉起贺云辞的手:
“贺云辞,今生我要和你一起共白头。”
我站在穿衣镜前,看着里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二十三岁的温以凝,乌黑的长发挽成温柔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身上是时下最流行的的确良碎花连衣裙,腰身掐得极细,脸上满满的胶原蛋白,眼神清澈,带着未经世事的懵懂。
可我知道,这具年轻的躯壳里,装着一个被四十载婚姻磨平了棱角,最终被一纸遗书彻底击碎的苍老灵魂。
陆清商……
那个名字在心底滚过,带着一股蚀骨的寒意。
四十年啊,整整四十年的夫妻,外面谁不夸一句伉俪情深,举案齐眉?
我也曾以为,我们虽不如小年轻那般爱得炽烈,总归是细水长流,情深意长。
他记得我的生日,记得我娘家人的喜好,对我父母孝顺有加。
妹妹以雪一家更是我们家的常客,每次来,他都是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前忙后的那一个,煎炒烹炸,张罗一桌子好菜,从无怨言。
温以雪都常常拉着我的手说:“姐,姐夫真是太好了,你真有福气。”
我也觉得我有福气。
直到温以雪六十二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带走了她看似鲜活的生命。
陆清商像是瞬间被抽走了魂,却还强撑着,一手操办了她的葬礼,事无巨细,妥帖周全。
葬礼结束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说太累了,想好好睡一觉。
我信了。甚至还心疼地替他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带上门,生怕打扰他休息。
一天一夜后,那扇紧闭的房门里透出的死寂让我心慌。一种不详的预感攫住了我,我疯了似的撞开门——
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像是真的只是睡着了,只是再也叫不醒。
床头柜上,空了的安眠药瓶沉默地宣判着一切。
还有,那封压在水杯下的,写给我的遗书。
【温以凝,对不起,和你夫妻四十年,我并没有爱过你,但对你一直尽了丈夫的义务,也算无愧于心了。
我爱的是温以雪,但她爱的是贺云辞,而贺云辞爱的是你。
为了她的幸福,我只能先娶了你,让贺云辞只能选择她。
这错位婚姻一过就是四十年,幸好温以雪和贺云辞过得很幸福。
现在,她走了,我也没有动力活下去了,我也走了。
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能真正和她在一起相爱……】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钢刀,狠狠捅进我的心脏,然后翻搅。
原来,四十年的琴瑟和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原来,他所有的“好”,都源于一份对另一个女人深入骨髓的爱恋,和一份自以为是的“牺牲”。
原来,我温以凝,只是他用来成全他心上人幸福的工具,一个被摆放在“陆太太”位置上的木偶。
而我,竟然蠢了四十年。
“呃……”胸口一阵剧痛,像是被无形的手死死攥住,我喘不上气,眼前猛地一黑。
最后的感觉,是身体软倒下去,撞在冰冷地板上的钝痛。
……
再次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挂在窗边那串淡蓝色的玻璃风铃,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风铃上跳跃出斑驳的光点。
耳边是母亲带着笑意的嗔怪从院子里传来:“以凝,还在磨蹭什么?清商都来了好一会儿了,还有以雪,快出来招呼客人,云辞也来了!”
我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四十年前,一切错误尚未真正开始的时候。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悸动,和一股破土而出的、冰冷的决绝。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窗边,轻轻挑开一角窗帘,向下望去。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站着三个身影。
穿着白衬衫,身姿挺拔如松的是贺云辞。他侧着脸,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神情是一贯的温和疏离。
而紧挨着贺云辞,穿着一身簇新的碎花裙子,巧笑倩兮,正仰头和他说着什么的,是我的妹妹,二十二岁的温以雪。
她年轻娇艳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倾慕和羞涩。
稍远一些,穿着灰色中山装,手里提着些礼品,正目光专注地看向我窗户方向的,是陆清商。
他的眼神,依旧是那么“深情”,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温柔。
前世,就是这样的眼神,让我误以为他爱我爱得疯狂,让我在发现贺云辞似乎也对我不一般,而妹妹又明显心属贺云辞时,怀着一种隐秘的补偿和退让心理,顺水推舟地接受了陆清商的追求。
我以为我成全了妹妹,也抓住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多么可笑。
原来他眼中的深情,是通过我,在看另一个女人。
原来他疯狂的追求,是为了断掉贺云辞的念想,把他推向温以雪。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发梢和裙摆,我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木质楼梯发出轻微的声响,吸引了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
“姐,你终于下来啦!”温以雪率先开口,声音甜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快看,云辞哥给我们带了好多城里的新奇玩意儿呢!”
贺云辞闻声转过头,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依旧是淡淡的,但我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与看温以雪时不同的微光。
前世的我,从未在意。
陆清商立刻迎了上来,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温柔笑容:“以凝,你下来了?是不是昨晚没睡好?脸色有些苍白。”
他说着,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想接过我的手,或者替我理一理鬓角。
前世,我会为这份体贴脸红心跳。
此刻,我却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我的瞬间,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脚步轻快地走向贺云辞和温以雪。
“贺同志带来的什么好东西?让我也看看。”我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目光落在贺云辞手上那个牛皮纸包上,直接忽略了他身后瞬间僵住的陆清商。
贺云辞似乎有些意外我的主动,深邃的眼眸看了我一眼,然后将纸包打开,里面是几本包装精美的外文书籍和一条淡雅的丝巾。
“一些书,还有……”他拿起那条丝巾,浅米色的底,印着疏淡的兰草,雅致非常,“觉得这丝巾很配你。”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没有陆清商那种刻意放柔的黏稠,却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
温以雪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嘟起嘴,半真半假地抱怨:“云辞哥真偏心,只给姐姐带礼物。”
贺云辞语气平静:“给你带了巧克力,在包里。”
温以雪立刻又高兴起来,去翻他的包。
而我,清晰地感受到了身后那道灼热的、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悦的视线。
陆清商走了过来,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以凝,伯母说今天包饺子,我来帮忙。你上次不是说想吃我调的馅儿吗?”
他试图再次拉起主导权,提醒我与他之间“特殊”的联系。
前世,我会羞赧地点头,沉浸在他为我“洗手作羹汤”的甜蜜里。
现在,我只觉得讽刺。
他做的菜,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想做给那个叫温以雪的女人吃的吧?只是借了我的名头。
我转过头,对他露出一个极其疏离客气的微笑:“陆同志太客气了,你是客人,怎么能让你动手。妈,我来帮忙吧。”
我径直走向厨房,没有再看他一眼。
我能感觉到,那道一直黏在我背后的目光,终于带上了明显的错愕和慌乱。
很好。
陆清商,被你看不见的“工具”突然脱离掌控的滋味,如何?
这,仅仅是开始。
你不是爱温以雪吗?
不是愿意为了她,赌上自己的一生,也毁掉我的一生吗?
这一世,我成全你。
我倒要看看,当你抛开我这个“障碍”,真正和你那爱慕虚荣、被宠坏了的“白月光”在一起后,你们那建立在算计和执念之上的“爱情”,能开出怎样绚烂的花。
至于贺云辞……
我的目光掠过院子里那个清隽的身影。
前世朦胧的好感,未及开始便已凋零。
遗憾吗?
当然是遗憾的。
这一世,我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走向他。
我要让他那双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眸里,只映出我一个人的影子。
我要尝尝,被真正爱着,被全心全意呵护着,是一种怎样鲜活的滋味。
饺子煮好端上桌,热气腾腾。
母亲热情地招呼大家落座。
陆清商习惯性地想坐到我身边,我却抢先一步,坐在了贺云辞旁边的空位上。
“贺同志,能帮我递一下醋吗?”我偏过头,对他微笑。
贺云辞微微一怔,伸手将醋瓶递给我,指尖与我的有瞬间的轻触。
很轻,却像一点星火落入了干涸已久的心原。
陆清商伸向筷子的手,顿在了半空。
他的脸色,在氤氲的热气后,第一次显得有些难看。
我垂下眼,夹起一个饺子,轻轻咬了一口。
馅儿调得咸淡适中,很是鲜美。
可惜,我已经尝不出任何味道了。
因为从重生醒来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就不再是为品味过去的残羹冷炙而活。
这一次,我要烹一桌属于自己的,滚烫鲜活的人生盛宴。
饺子馅咸淡适中,是母亲一贯的手艺。
可这顿饭,吃得却远不如表面这般平和。
陆清商调整得很快,脸上重新挂上那副无懈可击的温和面具,他夹起一个饺子,很自然地看向我:“以凝,还记得我们上次去国营饭店吃的那次饺子吗?你当时说,韭菜馅儿的特别香,我今天特意多放了韭菜。”
他试图用共同的回忆,在这张看似疏离的饭桌上,重新拉起一条属于“我们”的线。
前世,听到他记得这样微小的细节,我心头必定是甜的。
此刻,我只是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是吗?我不太记得了。我觉得今天的白菜馅儿就很好。”
说着,我转而看向身旁的贺云辞,他吃饭很安静,动作斯文,碗里的饺子却没见少几个。
“贺同志,是饭菜不合胃口吗?”我拿起公筷,自然地夹了一块母亲拌的爽口黄瓜,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尝尝这个,我妈的拿手小菜,很开胃。”
这个举动,显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母亲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又看看陆清商,最终没说什么。
贺云辞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抬眸看我。他的眼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我看得清楚,他耳根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极淡的薄红。
“……谢谢。”他低声道,声音比刚才更沉了几分,然后夹起那块黄瓜,送入了口中。
“嗯,很好吃。”他咽下后,补充了一句,目光与我有一瞬间的交汇,那里面的平静似乎被什么东西打破了,漾开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我的心,也跟着那涟漪,轻轻动了一下。
“姐!”温以雪不满地撅起嘴,声音娇得能滴出水来,“你怎么只给云辞哥夹,不给我夹?我也要吃黄瓜!”
她这话半是撒娇,半是试探,目光在我和贺云辞之间逡巡。
我弯起唇角,笑容无懈可击,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以雪,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争嘴。云辞同志是客人,我们自然要多照顾些。再说,他不是给你带了进口巧克力?那么甜的东西,还不够甜你的嘴吗?”
温以雪被我的话一噎,脸上有些挂不住,却又不好发作,只得悻悻地瞪了我一眼,低下头,用力戳着碗里的饺子。
陆清商的脸色,在这一来一往中,已经彻底沉了下来。
他不再试图说话,只是沉默地吃着饺子,咀嚼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
那双总是盛满“深情”的眼睛,此刻低垂着,看不清里面的情绪,但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他极力压抑的不悦和一丝茫然。
他大概永远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那个对他温柔顺从、满眼倾慕的温以凝,会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尖锐。
饭桌下的空间狭小,我的膝盖不经意间,碰到了旁边贺云辞的腿。
我本能地想移开,却在动作的前一秒,顿住了。
他没有动。
隔着薄薄的裤料,能感受到对方身体传来的温热。
我的指尖蜷缩了一下,放在腿上的手,微微向旁边挪动了一点点,小指的边缘,似乎……似乎轻轻擦过了他放在腿上的手背。
很轻,很快,像蝴蝶振翅,掠过水面。
他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但,依旧没有躲开。
一股微小的、带着战栗的暖流,从那一触即离的接触点,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流向我的四肢百骸。
这一刻,饭桌上所有的暗流、试探、不悦,仿佛都离我远去了。
我能听到的,只有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
砰,砰,砰。
坚定而有力。
原来,主动靠近一个自己真正在意的人,是这样的感觉。
不是前世那种,被动接受着陆清商所谓的“好”,心里却总隔着一层纱的模糊不清。
而是清晰的,雀跃的,带着一丝冒险的刺激,和满满的期待。
这感觉,真好。
我慢慢夹起一个饺子,蘸了点醋,放进嘴里。
酸味刺激着味蕾,然后是馅料的鲜香。
这一次,我尝到了味道。
是鲜活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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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母亲收拾碗筷,温以雪亦步亦趋地跟在贺云辞身后,叽叽喳喳地问着城里的事。
陆清商站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背影显得有些孤寂。
他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青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晦暗不明的侧脸。
他没有再看我。
我帮着母亲把桌子擦干净,然后去厨房倒水。
出来时,看到贺云辞站在屋檐下,似乎是在等我。
夕阳的余晖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将他清冷的气质柔和了几分。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带着探究,还有一丝……不确定。
“温以凝同志。”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
“嗯?”我端着水杯,迎上他的目光。
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斟酌词句,最终却只是说:“谢谢你的黄瓜,很好吃。”
我笑了,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笑,眼睛弯成了月牙:“不客气,贺云辞同志。”
我念他名字的时候,稍微放缓了语速。
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我……”他刚想再说什么,温以雪的声音插了进来。
“云辞哥!你快来看,这花是不是要开了?”她站在院角那丛月季旁,用力挥着手。
贺云辞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深,像是要把此刻的我刻进去。
然后,他转身朝温以雪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失落,心里反而更加安定。
不急。
贺云辞,我们来日方长。
而陆清商……
我瞥了一眼槐树下那个快要融进阴影里的身影。
今生,你会得偿所愿的,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