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更新时间:2025-11-12 10:18:54

等待放榜的日子像泡在茶水里的陈皮,又苦又涩,却总透着点说不清的盼头。维特每天照旧去茶林掐嫩芽,只是竹篓里总躺着本翻卷了边的《英语九百句》,歇工时就蹲在老茶树下背,厚镜片反射着阳光,把“Good morning”照得像茶芽上的露珠。

陈蓝很少来茶林了。听镇上的人说,她妈把她锁在家里绣嫁妆,赵磊家已经送了彩礼,是块上海产的的确良布料,红得像团火。维特听到这话时,正把竹篓往肩上甩,扁担突然从肩头滑下来,砸在茶树根上,震落几片枯叶,像他心里掉下来的碎渣。

“别听他们瞎咧咧。”有天傍晚,陈蓝突然从茶林深处钻出来,手里攥着个蓝布包,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脸上。“我妈是让我绣点东西,可不是嫁妆,是给县外贸站的,能换钱。”她把布包往他怀里塞,里面是双布鞋,鞋底纳得厚厚的,针脚密得像茶林的行距,鞋面上绣着朵蓝花楹,花瓣上还沾着点线头。

“给你的,”她的耳尖有点红,“考试那天看你鞋底子快磨透了,晚上就着煤油灯纳的。”

维特捏着布鞋,感觉布料里还留着她的体温。鞋码不大不小,正好合脚——她肯定偷偷比过他的脚印。“你咋知道我脚多大?”他故意逗她,想把气氛弄轻松点。

“猜的。”陈蓝转身要走,裙摆扫过茶丛,带起片叶子,落在他的鞋面上,“放榜那天,我去不了镇上,你帮我看看志愿表有没有被改。”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茶林里的风听去,“赵磊他爸上周去了趟教育局,我总觉得不对劲。”

维特的心猛地沉了沉。他想起赵磊那天撞他胳膊时的眼神,像淬了冰的铁。“你放心,我一定看仔细。”他把布鞋塞进竹篓,“要是……要是有啥不对,我去教育局问。”

“别去,”陈蓝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掐得他有点疼,“他们人多势众,你斗不过的。”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人,是用蓝花楹的枝条扎的,上面缠着根红绳,“这个你带着,我妈说能辟邪。”

放榜那天,维特天没亮就往镇上跑。石板路上的露水打湿了新布鞋,脚底板却暖烘烘的,像踩着团火。镇中学的围墙前已经围了不少人,黑压压的脑袋攒动着,像茶林里扎堆的麻雀。

榜单是用大红纸写的,浆糊还没干透,边角卷着,被风一吹哗啦啦响。维特挤在人群最前面,厚镜片几乎贴到纸上,一行行往下扫——他的名字在本科线外第三行,像颗被风吹落的茶籽,孤零零地躺在“省师范学院”的名字下面,后面用红笔标着“未录取”。

脑袋“嗡”的一声,像被电钻钻过。他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那三个字,笔画像裂开的冰纹,刺得他眼睛生疼。旁边有人拍他的肩膀:“维特,没考上啊?没事,回家采茶也能糊口。”

他没理,手指在榜单上摸索着找“陈蓝”的名字。找到了,在“省纺织工业学校”的录取名单里,字迹娟秀,像她亲手写的。维特长舒一口气,后背的汗却突然凉了——他记得陈蓝说过,这志愿是她偷偷改的,怎么会出现在榜单上?

“哟,这不是陈蓝吗?考上省城的学校了?”赵磊的声音从人群外挤进来,他穿着件花衬衫,手里摇着把蒲扇,“可惜啊,有人要去当农民了。”他故意撞了下维特的胳膊,眼神往榜单上的“未录取”三个字瞟。

维特的拳头攥得咯咯响,指甲嵌进掌心。“她的志愿怎么会在这?”他盯着赵磊,厚镜片后的眼睛像两团烧红的铁。

“啥志愿?”赵磊装糊涂,扇子在手里转得飞快,“这是教育局公示的,还能有假?”他突然凑近维特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的志愿表,我帮你‘改’了下,省得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周围的人还在起哄,维特却听不清了。他只觉得榜单上的红纸像团火,烧得他眼睛发疼。原来不是他没考上,是有人动了手脚,像当年偷偷换掉他茶林里的茶苗,让本该结果的树,长出片荒草。

他转身往外挤,人群像堵墙,把他撞得东倒西歪。新布鞋的鞋帮被踩塌了,蓝花楹的刺绣蹭上了泥,像朵被揉烂的花。走到镇口的蓝花楹树下,他才敢蹲下来,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鞋面上的泥渍里,晕开一小片湿痕。

不知蹲了多久,有人递过来块手帕,蓝布的,上面绣着只青鸟。维特抬头,看见陈蓝的哥哥站在面前,赤脚医生的药箱斜挎在肩上,表情沉沉的。“我妹让我来接你,”他把帕子往他手里塞,“她知道你没考上,在家里哭呢。”

维特跟着他往陈蓝家走,脚步像灌了铅。路过赵家时,看见赵磊正站在门口送客,手里举着个红本本,是陈蓝的录取通知书,封皮被他捏得变了形。“放心,我会劝她去的,”赵磊的声音飘过来,“等她到了省城,还不是我说了算?”

陈蓝家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维特推开门,看见陈蓝趴在缝纫机上,肩膀抖得像风中的茶芽,天蓝连衣裙的后背洇出片深色,是眼泪泡的。她妈坐在灶门前,手里攥着根烧黑的柴火,眼圈红得像兔子。

“我就说别跟赵家作对,”陈母的声音沙哑,“现在好了,维特没考上,你这通知书……赵家说要让你去,就得跟赵磊订婚。”

陈蓝猛地抬起头,眼睛红得吓人:“我不订!大不了这学不上了!”她抓起桌上的录取通知书,就要往灶里扔,被维特一把抢了过来。

通知书的边角已经被泪水泡软,“省纺织工业学校”几个字模糊不清。维特把它小心翼翼地抚平,放在缝纫机上:“学要上,婚不订。”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在地上,“我去省城打工,给你挣学费,看谁敢拦着。”

陈蓝的哥哥突然叹了口气,从药箱里掏出个信封:“这是我攒的私房钱,五十块,你拿着。”他拍了拍维特的肩膀,“我妹的眼光没错,你是个爷们。”

陈母看着维特,又看看女儿,突然把烧黑的柴火往灶里一扔:“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做主吧。只是……赵家那边,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那天晚上,维特把陈蓝的录取通知书藏在茶林的石缝里,和自己的志愿表放在一起。他摸着那张被泪水泡软的纸,突然觉得上面的裂痕,像极了自己镜片上的纹路——看着模糊,却挡不住光。

离开茶乡的前一天,维特去废品站挑了些铁皮和铁丝,连夜给陈蓝做了个文具盒,上面用錾子刻了只青鸟,翅尖朝着省城的方向。他把文具盒塞进她的书包,又把那双绣着蓝花楹的布鞋揣在怀里——他要穿着它去省城,让每一步都踩着茶乡的颜色。

清晨的拖拉机突突地响,维特回头望了眼茶林,晨雾里,老茶树的影子像个弯腰的老人,在风里轻轻摇。他知道,有些东西留在了茶乡,像蓝花楹的根,扎得很深;有些东西要带往远方,像青鸟的翅膀,飞得很稳。而1978年的夏天,就在这一留一去间,被缝进了时光的布纹里,成了道永远不会褪色的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