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更新时间:2025-11-12 10:19:13

离开茶乡的那天,维特揣着陈蓝哥哥给的五十块钱,背着个补丁摞补丁的帆布包,站在拖拉机站的尘土里。包最底层压着那双绣蓝花楹的布鞋,上面裹着块蓝布——是陈蓝连夜给他缝的干粮袋,里面装着六个烤红薯,硬得像石头,却在帆布包里焐出点甜香。

陈蓝没来送他。她妈说她被锁在房里绣被面,赵磊一早就在门口守着,手里晃着那支天蓝色钢笔,说要陪她去省城报到。维特摸着帆布包外侧的口袋,那里藏着他给陈蓝做的铁皮文具盒,錾子刻的青鸟翅膀被他磨得发亮,边角还缠着圈蓝布条,是用她给的染布剪的。

“到了省城给家里捎个信。”队长拍了拍他的肩膀,烟袋锅在他粗布褂子上磕了磕,“别跟人打架,咱茶乡人,凭手艺吃饭。”

拖拉机突突地往县城开,扬起的尘土糊了维特一脸。他摘下厚镜片擦了擦,看见路边的蓝花楹树越来越远,像被风吹散的蓝雾。路过镇中学时,他看见二楼走廊上有个穿天蓝连衣裙的影子,正扒着栏杆往下望,袖口的蓝布条在风里飘,像青鸟的尾羽。

维特突然站起来,对着教学楼的方向用力挥手,帆布包里的铁皮文具盒硌得肋骨生疼。拖拉机拐过弯,那道蓝影子看不见了,他才慢慢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人——是陈蓝给的蓝花楹枝条扎的,红绳已经磨得发亮。

县城的火车站挤得像个蒸笼,汗味、方便面味、煤烟味混在一起,呛得人直咳嗽。维特攥着皱巴巴的火车票,在人群里像只迷路的蚂蚁。票是最便宜的慢车,无座,要晃十二个小时才能到省城。

上车时,他被个穿皮夹克的男人推了一把,帆布包掉在地上,干粮袋摔破了,烤红薯滚出来,在满是痰迹的站台上滚出老远。“乡巴佬,滚远点!”男人骂骂咧咧地挤上车,皮鞋尖故意碾过地上的红薯,黄瓤溅得到处都是。

维特没说话,只是蹲下去捡帆布包,手指被碎玻璃划了道口子,血珠滴在蓝布干粮袋上,像开了朵小红花。他把破了的干粮袋塞进包里,抬头时,看见车窗里有双眼睛在看他——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姑娘,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手里捏着本《机械维修入门》,眼神里带着点同情。

火车开起来时,维特被挤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铁皮壁烫得能烙饼。他把帆布包垫在屁股底下,掏出那本《几何难题详解》——陈蓝给的,现在成了他唯一的念想。翻到夹着蓝花楹的那页,花瓣早就枯了,却在纸上印下道淡淡的蓝痕,像滴没干的眼泪。

“这书你也看?”旁边有人搭话,是刚才车窗里的那个姑娘,不知什么时候挤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个馒头,“我爸是修机床的,说搞机械的得懂几何。”

维特把书合上,有点不好意思:“我……我想学家电维修。”

“那正好,”姑娘把馒头递过来,“我叫林红梅,在省城五金厂上班,我们厂旁边就有个维修铺,老板缺个学徒,我帮你问问?”

维特接过馒头,热乎气烫得他手心发麻。他想起陈蓝的铁皮文具盒,突然觉得这趟火车像个巨大的铁皮盒子,把不相干的人装在一起,摇摇晃晃地往未来开。

半夜时,火车停靠在个小站,上来群扛着锄头的农民,车厢里更挤了。维特被挤得贴在铁皮壁上,厚镜片被人撞掉了,在地上滚了两圈,左边的裂缝更明显了,像道永远合不上的伤口。

他蹲在地上摸了半天,才把镜片摸到手里。擦干净时,看见林红梅正帮他挡着人群,手里还攥着他的帆布包,生怕被人抢了去。“你这镜片该换了,”她看着裂缝皱眉头,“我认识个眼镜铺的老板,能便宜点。”

维特把镜片重新架在鼻梁上,世界又变成了两半。他突然想起陈蓝说的,“镜片厚没关系,看得清题就行”,现在他看清了,火车外的星空很亮,像撒了把蓝花楹的种子,而他正往有光的地方去。

天快亮时,火车终于驶进了省城。汽笛声刺破晨雾,震得人耳朵疼。维特跟着人群往出站口挤,林红梅在前面开路,像只灵活的小鹿。“跟紧点,”她回头喊,“省城骗子多,别让人骗了。”

走出火车站,维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高楼像雨后的竹笋,密密麻麻地戳在地上,汽车跑得比拖拉机快,喇叭声吵得像茶林里的知了。林红梅指着远处的烟囱:“那就是我们厂,顺着这条路走,过三个路口就到。”

五金厂果然在三个路口外,红砖墙爬满了爬山虎,门口挂着块掉漆的木牌:“诚信五金厂”。林红梅带着他绕到后门,敲了敲铁皮门,里面传来个沙哑的声音:“谁啊?”

“王师傅,我是红梅,带了个想学徒的。”

门开了,探出个光头来,脸上刻满了皱纹,左手缺了根手指,据说是当年修冲床时被压的。“乡下来的?”王师傅上下打量着维特,眼神像把锥子,“会干啥?”

维特把帆布包打开,掏出他在茶乡修过的收音机零件——都是废品站捡的,被他拆了又装,装了又拆,现在摆出来,像堆发亮的银屑。“我会修收音机、洗衣机,还会……还会给缝纫机换针。”

王师傅拿起个断了的电容,在手里掂量着:“这玩意能修好?”

维特接过电容,从包里掏出个小工具箱——是用铁皮罐头做的,里面的螺丝刀、钳子都是他自己磨的。他只用了三分钟,就把断了的引脚接好,还在接口处缠了圈蓝布条,和陈蓝给的那支钢笔上的一样。

王师傅的眼睛亮了:“小子有点本事。管吃住,没工资,干得好再说。”他指了指墙角的铺盖卷,“以后你就睡这儿,跟机器作伴。”

那天下午,维特蹲在五金铺的地上,帮王师傅拆台坏了的电风扇。铁皮外壳锈得厉害,他用砂纸磨了半天,露出里面的铜线圈,亮得像茶林里的晨露。林红梅送来个饭盒,里面是白菜炖豆腐,她悄悄塞给维特个苹果:“我问过了,省纺织工业学校下周报到,离这儿不远,走路二十分钟。”

维特咬了口苹果,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流。他想起陈蓝的录取通知书,想起她绣在布鞋上的蓝花楹,突然觉得手里的螺丝刀变得沉甸甸的。他得赶紧学会手艺,赶紧挣钱,等陈蓝来报到时,他要带着她去吃省城的红烧肉,要给她的铁皮文具盒装个小锁,还要告诉她——茶乡的蓝花楹,开得正旺呢。

傍晚收工时,维特把那个铁皮文具盒拿出来,放在五金铺的窗台上。夕阳透过镜片的裂缝照进来,在文具盒上投下道歪歪扭扭的光,把錾子刻的青鸟照得像要飞起来。远处传来火车进站的汽笛,悠长而响亮,像在喊着某个人的名字,在省城的上空,一圈圈地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