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的月光总带着点霉味。维特把捡来的铁皮桶刷了三遍,内壁还留着机油的黑印,他往桶里倒了半桶井水,又从床底下拖出个布包——是陈蓝托茶乡亲戚寄来的蓝花楹,花瓣已经晒干,紫得发黑,像堆凝固的夜色。
“这样能行吗?”陈蓝蹲在旁边,手里捧着个豁口的粗瓷碗,里面是她攒了半个月的明矾,“我妈说,染布得用新鲜的花,晒过的怕上色不均。”
维特捏起把干花瓣,凑到鼻尖闻了闻,还有点淡淡的涩香。“试试就知道了。”他把花瓣倒进铁皮桶,井水瞬间泛起层紫晕,像把碎掉的星子撒进了水里。“王师傅说,老法子染布靠的是耐心,就像修机器,急不得。”
陈蓝把明矾撒进去,指尖沾了点蓝水,在墙上划了道痕,像道浅浅的闪电。“等布染好了,先给你做件衬衫。”她看着维特洗得发白的褂子,袖口磨出的毛边里还嵌着点铁屑,“上次在学校看见的那件的确良,颜色太亮,不如咱们的蓝耐看。”
铁皮桶就放在缝纫机旁边,白天当染缸,晚上当凳子。维特白天在五金铺修机器,耳朵里总听着阁楼的动静,生怕老鼠掉进染缸里;晚上回来,两人就蹲在桶边看布色,蓝花楹的色素慢慢渗进粗棉布,从浅紫变成靛蓝,最后沉成深潭似的墨,像把茶乡的夜整个浸了进去。
赵磊没再来找过麻烦,却在学校里放了话,说陈蓝被“乡下骗子拐跑了”。有天林红梅来送零件,偷偷告诉维特:“纺织学校的公告栏上,有人贴了陈蓝的照片,说她‘道德败坏’。”
维特攥着手里的螺丝刀,把铁皮桶的边缘捏出了坑。“我去找他们理论!”
“别去。”陈蓝拉住他,手里正缝着块蓝布,针脚在布上排得像茶林的行距,“等咱们的蓝布衫做出来,比任何解释都管用。”她从床底下掏出个木箱,里面是她偷偷攒的布料:有从废品站捡的旧被面,有林红梅给的工装布,最底下压着块的确良,还是当年赵磊送的,被她剪了领口,改成了染布的样品。
染出第一块合格的蓝布那天,维特特意请了半天假。陈蓝把布铺在木板床上,用滑石粉画出旗袍的样稿,领口绣着只青鸟,翅尖蘸着染缸里的蓝。“这是给林红梅的,”她的针在布上穿梭,“她帮咱们找了个摊位,在城隍庙后巷,周末能摆摊。”
维特蹲在旁边磨剪刀,刀刃在月光下亮得像条银线。“我把缝纫机改了改,”他指着机身上新加的铁架,“能锁边了,比手缝的结实。”那铁架是用修洗衣机剩下的边角料做的,上面缠着圈蓝布条,和染布的颜色分毫不差。
周末的城隍庙像锅滚沸的粥。维特背着折叠桌,陈蓝抱着叠蓝布衫,两人在巷尾找了个角落,刚把“忠贞蓝”的木牌摆出来,就被个穿制服的联防队员盯上了。“有执照吗?”男人的橡胶棍敲着桌子,“没执照赶紧收摊,不然全给你没收了!”
陈蓝刚要辩解,林红梅突然从人群里挤出来,手里举着个红本本:“张大哥,这是我表妹,帮我看摊的。”她往联防队员手里塞了包水果糖,“刚进的货,您尝尝。”
联防队员掂了掂糖,骂骂咧咧地走了。林红梅擦了擦汗:“以后别挂木牌,招眼。”她拿起件蓝布衫,在身上比了比,“这颜色真好看,比百货大楼的强多了。”
第一个顾客是个挑着菜担的老太太,指着件蓝布围裙问价。“五毛。”陈蓝的声音有点发紧,这是她算好的成本价,一分没加。老太太摸了摸布料,又看了看针脚,突然说:“这布跟我年轻时穿的一样,耐脏,经磨。”她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五张皱巴巴的毛票。
那天收摊时,卖了三件围裙、两件褂子,赚了两块三。维特把钱塞进个铁皮盒,锁上时“咔哒”一声,像把日子锁进了保险箱。陈蓝从布包里掏出个烤红薯,是她早上在食堂买的,掰了一半递给他:“甜吗?”
维特咬了口,烫得直哈气,心里却甜得发慌。“比茶乡的差点点。”他看着陈蓝嘴角沾的薯泥,伸手帮她擦掉,指尖碰到她的脸颊,像碰到了块暖乎乎的蓝布。
回到阁楼时,发现染缸里的水少了半截,桶底沉着层花瓣渣。陈蓝把渣子捞出来,摊在窗台上晒干:“我妈说,这渣子能做香包,驱蚊。”她把晒干的渣子装进个蓝布小袋,挂在缝纫机的针杆上,风一吹,飘出点淡淡的香,像茶林里的雾。
维特蹲在地上修台灯,灯泡是从废品站捡的,瓦数低,昏黄的光刚好照亮半张床。陈蓝坐在缝纫机前,借着灯光缝扣子,是用牛角磨的,她在每个扣眼里都穿了根蓝线,说这样“跟布更亲”。
“等赚够钱,”维特突然说,“咱们买个正经的染缸,再买台新缝纫机,带电动的。”
陈蓝的针顿了顿,在布上戳出个小洞。“我还想在省城种棵蓝花楹,”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梦话,“等它开花了,就知道咱们的布染得够不够蓝。”
月光从破洞里钻进来,在地上投下块亮斑,像块没被染透的布。维特看着陈蓝低头缝扣子的样子,天蓝连衣裙的领口沾了点蓝染料,像落了只停驻的青鸟。他突然觉得,这六平米的阁楼,比任何地方都亮堂——有染缸里的蓝,有缝纫机的响,有两个人的呼吸,还有窗外的星子,正顺着破洞往下掉,掉进染缸里,染成了他们的颜色。
深夜里,维特被冻醒了,发现陈蓝把被子都掖到了他身上,自己蜷在床边,手里还攥着块没缝完的蓝布。他把她往床中间挪了挪,听见她在梦里嘟囔:“蓝花楹……再晒两天……”
他摸了摸窗台上的香包,又摸了摸铁皮桶里的染水,突然觉得日子像块刚染好的蓝布,虽然还带着点涩味,却已经有了踏实的重量。等天亮了,他要去五金铺多接几台机器修,陈蓝要去摆摊卖布衫,他们要让这阁楼里的蓝,一点点漫出去,漫到城隍庙的巷尾,漫到省城的街面,漫到所有需要温暖和踏实的人手里。
窗外的星子眨了眨眼,像在应和他的念想。染缸里的蓝水轻轻晃着,映出两个依偎的影子,在月光里,慢慢融成了一团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