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的省城总飘着冷雨,阁楼的窗户糊着层塑料布,风一吹就哗啦啦响,像谁在外面摇着块破铁皮。维特把捡来的煤渣砸碎了,堆在墙角的铁皮炉边,火苗舔着炉壁,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两株被风吹动的蓝花楹。
陈蓝正坐在缝纫机前赶工,手指被冻得通红,鼻尖也沁着点红。她面前堆着五件蓝布衫,是城隍庙那家杂货铺订的货,老板说要赶在冬至前卖,给乡下的媳妇们当新年衣裳。“这针总跳线,”她往机头上抹了点猪油——王师傅说的土法子,能让零件润滑些,“是不是该换根新针了?”
维特蹲在炉边修收音机,烙铁头在电路板上烫出滋滋的响。“等明天去废品站找找,”他头也不抬,鼻尖沾着点焊锡,“上次看见有盒新针,就是被老鼠啃了包装,应该还能用。”
铁皮炉上的铝锅里煮着红薯粥,咕嘟咕嘟冒着泡,甜香混着煤烟味,在阁楼里漫开。陈蓝放下针线,掀开锅盖舀了两碗,粥面上漂着层油花——是维特昨天帮肉铺修绞肉机,老板给的猪油,他舍不得吃,全给她煮了粥。
“你也多吃点。”陈蓝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粥勺碰在碗上,发出叮当的轻响,“昨天看你修洗衣机时,手都在抖。”
维特的手确实在抖,不是累的,是饿的。为了给陈蓝凑买布料的钱,他已经啃了三天干馒头,牙龈肿得像含着颗樱桃。“没事,”他喝了口粥,烫得舌尖发麻,“等这批货结了账,给你扯块新布,做件棉袄。”
陈蓝的眼睛亮了亮,又暗下去:“还是先买煤吧,听说下周要降温。”她从床底下拖出个铁皮盒,里面是他们攒的钱,硬币和毛票码得整整齐齐,最底下压着枚铜纽扣,是维特从废品站捡的,说要给她做件铜扣大衣。
“纽扣留着,”维特按住她的手,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茧,比他修机器磨出的还硬,“煤我去厂里找,王师傅说锅炉房有碎煤,能帮咱们留着点。”
夜里下起了雪,小颗粒敲在塑料布上,像撒了把盐。维特被冻醒时,发现陈蓝正借着月光缝衣服,天蓝连衣裙外面套着他的粗布褂子,袖口短了截,露出的手腕上还缠着蓝布条——上次染布时被染料烧出的泡,还没好利索。
“怎么不睡?”他坐起来,喉咙干得发疼。
“这几件明天要交货,”陈蓝的针在布上飞快地走,“老板说卖得好,以后长期跟咱们订。”她打了个喷嚏,鼻尖更红了,“你看这针脚,比上次齐整多了吧?”
维特摸了摸布料上的针脚,密得像茶林的行距。他突然想起茶乡的冬天,陈蓝总揣着个热水袋,里面灌着滚烫的灶膛灰,现在阁楼里连个热水袋都没有。“别赶了,”他把她手里的针线夺过来,“冻坏了身子,赚再多钱也没用。”
陈蓝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靠了靠,听着他胸腔里的心跳,像听着五金铺的机器响。“维特,”她的声音埋在他的褂子里,“等咱们有了钱,买个带暖气的房子,好不好?不用大,能放下缝纫机和染缸就行。”
“好。”维特把她搂得紧了些,“再给你买个铜手炉,烧得旺旺的,绣活时揣着。”
第二天一早,维特果然从厂里背回半袋碎煤,还捎了个惊喜——林红梅给的半只鸡,说是她妈从乡下带来的,让他们补补身子。“我妈说,女人冬天得喝鸡汤,不然容易生病。”林红梅站在阁楼门口,看着陈蓝冻得发紫的嘴唇,皱起了眉头,“你们咋不买个电热毯?我那有旧的,拿去用。”
“不用不用,”陈蓝赶紧摆手,“有煤炉就够暖和了。”她把鸡炖在铝锅里,又加了把从茶乡带来的干香菇,香味飘出阁楼,引得巷子里的猫都蹲在门口叫。
交货那天,陈蓝特意在每件蓝布衫的领口绣了朵小蓝花,针脚藏得极深,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是咱们的记号,”她跟维特说,“就像茶林里的老茶树,每棵都有自己的年轮。”
杂货铺老板验了货,满意得直点头,当场给了五块钱定金,说年后要订二十件。“你们这布染得真特别,”老板摸着布料,“看着深,在太阳底下又发蓝,像……像雨后的茶林。”
维特攥着定金,手心全是汗。走到布店门口时,他突然拽着陈蓝进去,指着块藏青色的灯芯绒:“老板,扯三尺。”
陈蓝想拦已经来不及,只能看着老板用尺子量布,剪刀“咔嚓”一声,像剪断了他们刚攒的希望。“做件坎肩,”维特把布往她怀里塞,“套在棉袄外面,耐脏。”
回到阁楼,陈蓝把灯芯绒铺在木板床上,用滑石粉画出样子,针脚走得比任何时候都慢。维特蹲在旁边磨铜纽扣,砂纸把纽扣磨得发亮,映出他厚镜片后的眼睛,像两团被擦亮的星子。
“你看,”他把磨好的纽扣摆在布上,“比赵磊送的塑料扣好看吧?”
陈蓝的针顿了顿,在布上戳出个小洞。“好看,”她的声音有点发颤,“铜的比塑料的结实,能穿一辈子。”
雪停后,阳光透过塑料布照进来,在布上投下片碎金似的光。维特看着陈蓝缝纽扣的样子,突然觉得这阁楼里的日子,像件刚做好的蓝布衫,针脚里藏着煤烟味、鸡汤香、还有彼此的体温,虽然朴素,却比任何的确良都暖和。
夜里,他把新赚的钱放进铁皮盒,硬币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阁楼里,像串轻快的歌。陈蓝已经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笑,大概是梦见了带暖气的房子,或是那件铜扣大衣。维特摸了摸铁皮盒里的铜纽扣,又摸了摸她露在外面的脚踝,悄悄给她盖好被子。
窗外的月光很清,照在雪地上,亮得像块没被染过的白布。维特知道,他们的蓝还很淡,像刚泡进染缸的棉布,但只要慢慢熬,耐心等,总有一天会染透,染成茶乡的夜,染成星子的光,染成能裹住两个人的,一辈子的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