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更新时间:2025-11-12 10:20:46

开春的染坊像被打翻的颜料盒。青石板路上洇着深浅不一的蓝,墙角堆着刚染好的布,晾在竹竿上像片垂落的天空。陈蓝跟着周师傅学调染料,指尖沾着靛蓝,在围裙上蹭出星星点点的印子,倒比新绣的花还生动。

“这颜色得靠‘醒’,”周师傅用长杆搅着染缸,蓝水泛起漩涡,“就像发面,急不得,得等它自己透了气,才能染进布里去。”他的手背上爬满青筋,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掉的蓝,“你看这缸,去年的老浆,今年续了新料,蓝得发沉,做棉袄里子最妥帖。”

陈蓝蹲在缸边,用手指沾了点蓝水,在青石板上画了只小青鸟。周师傅的孙子凑过来,手里攥着根麦芽糖,糖丝粘在嘴角,像挂了串透明的线。“陈阿姨,这鸟会飞吗?”

“等你长大就飞了。”陈蓝笑着擦掉他嘴角的糖,指尖的蓝蹭在他脸上,像只没睡醒的蓝蝴蝶。

维特一早就来染坊帮忙,背着工具箱往阁楼赶时,总绕路经过布店。橱窗里的新样式换得勤,的确良的碎花裙、灯芯绒的喇叭裤,衬得他们的蓝布衫像块老古董。但他知道,陈蓝染的布有股子韧劲,洗得越久,蓝得越匀,像茶林里的老茶树,根扎得深。

这天傍晚,维特刚修好染坊的轧布机,就看见陈蓝抱着块布跑过来,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蓝花楹。“你看!”她把布在阳光下展开,蓝得发透,里面混着细碎的茶芽纹路——是她偷偷加了茶乡寄来的茶渣,“周师傅说,这是咱们的‘独家配方’,叫‘茶蓝’。”

维特摸着布料上的纹路,像摸着茶林的土地。“做件衬衫给你,”他突然说,“领口绣只青鸟,翅尖用茶蓝。”

陈蓝的耳尖红了,把布往他怀里塞:“先给周师傅做件坎肩,他总说染坊的风硬。”

周师傅的坎肩做好那天,染坊的伙计们都围过来看。青布面子,茶蓝里子,领口绣着片小小的蓝花楹,针脚密得像周师傅的皱纹。“老婆子要是还在,肯定夸你手巧。”周师傅穿上坎肩,在镜子前转了转,眼角的笑纹里盛着光。

日子像染缸里的水,慢慢沉出了味道。维特在五金铺的手艺越来越精,能闭着眼睛听出洗衣机的毛病;陈蓝的“茶蓝”也出了名,城隍庙的几家铺子都来订,说这颜色“养人”。他们把攒的钱换成零钱,塞进铁皮盒时,硬币碰撞的声音比染坊的轧布机还热闹。

四月的一个雨天,陈蓝突然在染坊的青石板上摔了一跤,手里的布掉进泥水里,溅得她天蓝连衣裙上全是黄点。维特赶来时,看见她正蹲在地上哭,肩膀抖得像被雨打湿的蓝花楹。“怎么了?”他慌得手都在抖,以为她摔疼了。

“布废了,”陈蓝指着泥水里的茶蓝布,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这是给张婶做的嫁衣,她说要穿咱们的布嫁女儿……”

维特没说话,蹲下来把布捡起来,用清水一点点洗。蓝水混着泥水在青石板上漫开,像幅被打湿的画。“能救,”他拧干布上的水,“重新染一遍,加点茶渣,颜色会更深,更耐看。”

那天晚上,他们在阁楼的铁皮桶里重染那块布。维特烧火,陈蓝搅缸,蓝花楹的涩味混着煤烟味,在雨夜里漫开。布从缸里捞出来时,蓝得发沉,茶芽纹路在灯光下若隐若现,像藏着片小小的茶林。

“比原来的还好。”陈蓝摸着布料,破涕为笑,眼角还挂着泪。

维特突然从工具箱里掏出个小盒子,里面是副新镜片,边缘磨得圆圆的,不像原来的那么厚。“给你的,”他有点不好意思,“王师傅托人在眼镜厂买的,说这镜片轻,戴着不累。”

陈蓝把新镜片架在鼻梁上,世界突然清晰得发亮。她看着维特鼻尖的汗,看着阁楼里的缝纫机,看着染缸里的蓝水,突然扑进他怀里:“维特,我们结婚吧。”

雨还在下,敲在塑料布上沙沙响。维特抱着她,感觉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褂子,像当年在招待所那夜。“好,”他的声音有点发颤,“等张婶女儿的嫁衣做好,咱们就请王师傅和周师傅,在染坊摆两桌。”

他从口袋里掏出枚铜纽扣,比上次磨的那枚更亮,上面刻着朵小小的蓝花楹。“本来想做件大衣再给你,”他把纽扣塞进她手心,“先拿着,当信物。”

陈蓝把纽扣攥在手心,凉丝丝的金属贴着滚烫的肉。她突然想起茶乡的老茶树,想起石板路上的蓝脚印,想起阁楼里的月光,原来有些颜色早就渗进了日子里,像染透的布,再也褪不掉了。

雨停时,天边透出点微光,照在染坊的青石板上,把那滩蓝泥水映得像块发亮的蓝宝石。维特看着陈蓝鼻梁上的新镜片,突然觉得未来的日子像幅刚染好的茶蓝布,虽然还带着点湿意,却已经能看见清晰的纹路——有他修机器的扳手声,有她缝衣服的针线响,还有两颗靠得越来越近的心,在岁月里,慢慢绣出属于他们的,最密的针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