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二十七年十一月初三,西陵祭典方毕,銮驾还京。紫宸殿暖阁里药香与龙涎混作一团,青铜鎏金炉却压不住满室血腥。
谢无咎靠在御榻,白衣被血浸透,新裂的箭创与旧伤交错,像一幅被朱砂泼坏的山水。他咳得极轻,每咳一次,血珠便顺唇角滚落,砸在少年手背,烫得惊人。
"太医!再换一副止血散!"萧凛嗓音嘶哑,裹满连日嘶吼后的破碎。
三位太医跪地捣药,手抖如筛。皇帝亲侍榻前,他们知若救不回人,脑袋难保。
忽而,谢无咎指尖微抬,按住少年腕脉,声音低得只剩气音:"阿凛...听我说。"
萧凛俯身,耳廓贴在他唇边,泪砸在锦被,氲开暗红。
"北境...药王谷,有'九还丹',可续我三月。"他顿了顿,又咳一口血,"三月...足够你稳住朝局。"
"三月后呢?"少年眼尾赤红,"再拿什么续?!"
谢无咎只是弯眸,像雪里最后一点月光:"三月后...我若走,你放我。江山初定,别为我再造杀孽。"
萧凛怒吼,却被他轻轻握住指:"答应我。"
半晌,少年将额头抵在他掌心,哽咽:"...好,我答应。但三月内,你敢死,我就敢毁约!"
当夜,紫宸殿侧门洞开,一列轻骑悄然而出。为首者披着玄金战袍,亲自驾驭一辆篷车。车内铺三层狐裘,谢无咎卧于中央,身上盖的是少年亲手缝的鹤羽被——针脚粗乱,却密密匝匝,一寸不漏风。
帘外雪大如席,马蹄踏碎冰渣,车尾飞扬起白雾。为避耳目,萧凛只带三百玄鳞哨,皆轻甲快马,昼伏夜行;另遣一千铁骑远随,明作回北境换防,暗作疑兵。
第三日卯正,车过雁门关。谢无咎在颠簸里昏睡,唇色淡近透明。萧凛每半个时辰便探他鼻息一次,确认那微弱热气仍在,才继续扬鞭。
第五日深夜,篷车驶入太行支脉。山道陡窄,一侧悬崖百丈,另一侧积冰垂挂。马嘶蹄滑,少年干脆跳下车辕,一手挽缰,一手扶车厢,步行于风雪,以体重稳车。玄鳞哨欲上前替换,被他嘶哑斥退:"朕的人,朕自己扶!"
第六日子正,山谷里忽传狼嚎。萧凛正欲拔刀,却见远处峭壁亮起一点绿火——三短一长,是药王谷接引信号。少年高振臂,回以同样火折,回首低喝:"加快速度,天亮前务必入谷!"
药王谷藏于群山深腹,四季温泉交汇,雪未落已融,山腹桃花早开。谷口藤萝遮掩,外人难觅。守门童子遥遥望见玄甲旗号,机关转动,千斤石壁缓缓挪开,雾气与花香扑面。
车内,谢无咎被花香呛醒,低咳数声,微睁眼:"到了?"
"到了。"萧凛将他连人带被抱起,跳下车,大步踏入谷中。狐裘滑落,他怀里的人轻得像一捧雪。
药王谷主白归一,年逾花甲,青布短衫,正于药圃剪枝。见少年帝王满身风霜闯来,他叹口气:"把血衣剥了,放温泉,三刻后再抬进屋。"
温泉池上水雾氤氲,萧凛亲手解衣,触到一手湿滑——血与汗早浸透里衣,粘着伤口。他怕撕裂,又怕耽搁,指节绷得青白,唇抖得不成样:"先生...疼就说。"
谢无咎半阖眼,唇角弯出极浅弧度:"不疼...你抱着,就不疼。"
衣物尽褪,少年把人轻轻放入温泉。水波荡开,血线晕散,像一池雪里落梅。白归一抛来一只药囊:"撒完止血粉,老朽要施针,你若晕血,出去等。"
"不晕。"萧凛哑声,"我要看。"
银针起落,四十九根,封住谢无咎大穴。最后一针落,血渐止,水却已成淡红。白归一抬袖拭汗:"小子,抱他进屋。丹炉已温,三日后'九还丹'可成。"
丹房建于峭壁半空,窗外飞瀑如练,水声掩不住药鼎咕噜。萧凛衣不解带,守炉三日。
第一日,炉火太旺,药汁焦黑,他毫不犹豫推翻重做,被烫得掌心生泡。
第二日,火候刚好,他却因连日不眠,踉跄碰倒丹鼎,药汁洒了一地。少年红着眼眶,跪地以手掬药,嘶哑求白归一:"再给我一份药材,多少金银随你开!"
白归一叹息,指向药圃尽头:"最后一份'九还草',老朽养十年,只够一炉。你亲手去采,日出前回,误了时辰,草枯药废。"
萧凛翻窗跃下峭壁,披星戴月,徒手攀崖。指尖被岩石割得血肉模糊,他却将草药护在怀里,一路以体温保温。赶在日出前,他把草放进丹鼎,人却昏倒在炉旁。
第三日傍晚,丹成。赤红如血的药丸滚出鼎口,白归一弹指,药丸落进瓷盏:"喂他,温水化服。"
药香入鼻,谢无咎意识浮沉。他仿佛立于白雾尽头,前方是黑黝黝的深渊,后方隐有少年哭声。
"先生...回来!"
哭声沙哑,却炽烈,像雪原上燃起的野火,一寸寸烧向前路白雾。谢无咎垂眸,指尖微动,雾中忽现一线光,引他回身。
床榻上,萧凛抱着他,一口一口把药汁哺进唇,泪滴在他睫毛,又滑入嘴角,咸涩发苦。
"回来...求你。"
仿佛有温热的手,穿过雾,攥住他腕,猛地向回一拽——
谢无咎胸口剧烈起伏,唇边溢出轻咳,血却止了。白归一探脉,长吁一口气:"命拉回一半,剩下一半,看他自己想不想活。"
第九日,谷中初雪。谢无咎醒来,窗外梅开第一枝。萧凛趴在床沿,握着他的手,黑发里竟夹杂几缕银白——不过半月,少年白了头。
谢无咎抬指,轻轻抚过那缕白发,声音沙哑:"阿凛...何故白头?"
萧凛被惊醒,眼底血丝密布,却先笑:"雪光反射,你看错了。"
"我知你急。"谢无咎轻咳,却笑,"三月未到,我不会违约。"
少年眼眶又红,却倔强扭头:"谁怕你违约?我只怕...醒来再看不见先生。"
谢无咎握住他指,引到心口,那里跳动微弱,却坚定:"它还在跳,为你。"
半月后,谢无咎可下床。白归一配了药浴,命每日泡一个时辰。萧凛仍亲自抱他去温泉,沿石阶一步一稳,生怕摔了。
泉边雾暖,少年替他解衣,动作熟练却耳根通红。谢无咎笑他:"陛下如今,做内侍活也做得极好。"
萧凛哼声,忽然拦腰抱起他,一步步踏入水中:"再打趣,我就把你扔池里。"
嘴里威胁,手却极轻,将人靠放在泉壁凹陷处,水位恰好浸到胸口。泉水热,少年指尖更热,抚过旧伤,像烙铁,又像羽毛。
"还疼吗?"
"疼。"谢无咎侧首,唇贴他耳廓,"你亲亲,就不疼。"
萧凛瞬间红了眼,低头吻住那道箭创,舌尖舔过缝合处,像幼兽舔舐伤口。吻一路向上,停在喉结,轻轻咬了一口:"先生快点好...我好想要。"
谢无咎失笑,指尖插进他发间,微一用力,把少年拉下来,唇贴唇,低叹:"再等等...等我有力气,陪你疯。"
腊月初,谷外仍飞雪,谷中桃花却含苞。白归一把脉后,终于点头:"三月之期,他赚到了。"
萧凛狂喜,抱起谢无咎在桃林转圈,白衣飞扬,花瓣纷落。谢无咎搂住少年颈,低笑:"放我下来...头晕。"
"不放!"少年咬牙,"再抱一整日!"
花影里,两人交叠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一幅温柔的水墨——
戎马暂歇,山河未平,而他们在谷底偷得一场春。
药王谷外,玄鳞哨列阵,铁骑无声。白归一抛来一只青玉药葫芦:"一日一丸,可保半年无忧。半年后,自己想办法。"
萧凛躬身,长揖到地:"先生救命之恩,萧凛铭记。"
白归一摆手,望向一旁雪衣青年,轻叹:"救他的,是你泪、你血、你白头。老朽不过点火熬药。"
谢无咎含笑,亦躬身:"谷主恩情,无咎铭记。"
马车辘辘出谷,桃花被风卷起,纷扬如雪。帘内,萧凛小心抱着谢无咎,狐裘盖到下颌,低声问:"先生,回京第一步?"
谢无咎抬眸,眸里映着少年侧颜,也映着更远的烽火:"先收北境兵权,再清东厂残孽,最后——"
"最后怎样?"
"扶你登基,治一个海晏河清。"
萧凛俯首,吻落在他眉心:"海晏河清我要,你更要。"
车外,冬尽,春声渐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