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七,江南早稻灌浆,漕河两岸船桅如林。往年此时,进京的粮船应已排满瓜洲渡,可今年水面空空,只剩零星空船随波晃荡。
帝都户部正堂,尚书令柳慎拍案怒吼:"二百四十万石漕粮人间蒸发?尔等是干什么吃的!"
堂下一众属官噤若寒蝉。太子詹事府新晋詹事韩锦拱手:"阁老息怒,已着巡漕御史沿运河南下,不日定有回音。"
柳慎冷笑:"回音?怕不是沉船的回音!"他目光一转,落到列席的镇北王萧凛身上,"殿下掌北军,对漕务可有高见?"
萧凛懒洋洋抿茶:"本王只懂打仗,不懂算账。不过——"他话锋一转,"若有人借漕河挖银子,本王倒乐意帮他刨个坑埋了。"
角落里,谢无咎素衣轻袍,低头轻咳,唇角却勾起极浅的弧度:戏台已搭好,只等锣鼓点响。
当夜,一艘乌篷小船悄然停靠瓜洲渡。船头悬两盏兔儿灯,暗号:左灯高,右灯低——"镇北"密谍。
谢无咎披青布斗篷登船,萧凛早已在舱内等候。矮几铺着漕运图,一盏风灯晃得水面鳞光闪动。
"先生请看。"萧凛指节轻叩图纸,"沉船地点均在南运河最窄处——鬼见湾,水深三丈,暗礁遍布,表面看像触礁,实则..."他冷笑,"船板外侧有凿痕,新且齐,乃人为。"
谢无咎以指尖蘸茶,在图上画一条弧线:"三艘粮船、两万官银,同一夜沉没,货卸人后,再凿船封口,死无对证。——好手段。"
"更妙的在这里。"萧凛从怀中掏出一封湿印信,"潜水哨探从沉船底捞到的,镶银官印——詹事府主事韩锦私章。"
谢无咎抬眼,灯火映入瞳仁,像两簇幽冷的星:"铁证在手,只差东风。"
"东风?"少年挑眉。
"让韩锦自己把银子运出来。"谢无咎轻声咳笑,"殿下可愿陪臣演一出'水龙王索银'?"
四月初五,民间忽传:鬼见湾水龙王发怒,要索回被贪官沉银,否则便叫运河断流,赤地千里。
谣言越烧越旺,漕工们惶恐罢工。韩锦急派家丁押私船南下,想趁夜把沉银改藏私库——
是夜,湾口雾浓,月色昏黄。韩家船队刚驶入,忽闻水下"咚咚"怪响,像巨锤敲船底。家丁举火把俯看,只见一团团黑影在水下浮动——
"龙、龙兵!"有人尖叫。
"砰!"第一艘船底被凿,河水狂涌。紧接着,十几道黑影破浪而出,皆着墨黑水靠、脸涂银纹,口衔短刀,正是萧凛麾下的"玄鳞哨"。
韩锦在第二艘船舱急得团团转,下令放箭,却听"嗖"一声脆响——
一支火箭划破夜空,钉上桅杆,火苗舔上帆布,照出船舷侧一排鎏金大字:
"镇北王缉盗,闲者避退!"
韩锦面如死灰,腿一软跪倒甲板:完了!
火光照水,亮如白昼。玄鳞哨押着一箱箱封银上岸,箱盖掀开,白花花官银晃得人眼花。
萧凛踱步而来,银甲外披玄色绣金蟒袍,嘴角勾着嘲弄:"韩主事,深夜运银,好兴致。"
韩锦强撑镇定:"殿、殿下何意?下官奉詹事府命,调粮银赈...赈灾..."
"赈龙王?"萧凛嗤笑,一脚踹开箱盖,里面除了官银,还有漕粮烙印麻袋,"粮在船,银在仓,韩大人好一手明修栈道!"
韩锦汗如雨下,忽地拔剑扑向萧凛——
"叮!"
火星四溅,萧凛反手拔刀"断霄",只一招,韩锦长剑断成两截,刀尖直指喉结。
"要杀便杀!"韩锦嘶吼,"我若死,太子定叫你——"
嗖!
一支白羽箭破空而来,钉入韩锦发髻,箭尾轻颤。众人回首,只见谢无咎立于十丈外乌篷船头,白袍猎猎,弓弦尚颤。
他放下长弓,轻咳两声,声音温润却带寒意:"韩大人,血溅当场,未免不美。不如随殿下入京,与圣上慢慢分说?"
韩锦面如死灰,双膝跪地。
后半夜,乌篷船顺流北返。江面风大,浪拍船舷,舱内却暖香氤氲——小泥炉温着黄酒,姜片与青梅在壶底翻滚。
萧凛解开甲胄,只着中单,盘腿坐在谢无咎对面,替他斟酒:"先生好箭法,那一箭再偏半寸,韩锦便没命。"
谢无咎以袖掩唇低咳,掌心摊开,一抹猩红。萧凛眉心骤跳,忙握住他腕:"又咯血?"
"旧疾罢了。"谢无咎摇头,却顺势靠在少年肩窝,"只是累了。"
萧凛一手揽住他背,一手举酒盏到唇边:"别动,我喂。"
酒液辛辣,入喉却化作暖流。谢无咎眼睫微颤,抬眸,恰撞进少年漆黑瞳孔,那里面燃着疼惜,也燃着更炽烈的火。
"阿凛。"
"嗯?"
"银漕案一结,太子断臂,下一步便是司礼监。"他声音低而轻,"刀口会越来越利,你...怕吗?"
萧凛低笑,凑近,以额头抵他额:"先生在我就不怕。只是——"他话锋一转,手滑到谢无咎腰侧,"先生得先答应我,万事以自己性命为先。"
谢无咎未语,萧凛又道:"否则,我就用今晚的船板钉个笼子,把先生锁在身边,哪也不许去。"
"霸道。"谢无咎失笑,却伸手捧住少年脸,指腹摩挲那粒朱砂痣,"好,我答应你。"
萧凛眸色骤深,低头吻住他,舌尖带着姜酒辛辣,一路侵占。船身忽地一个浪颠,两人齐齐倒向榻板,唇却没分开,反而贴得更紧。
浪声、风声、心跳声,混成一片。
远处,玄鳞哨押送船队燃灯而行,点点火光漂在江面,像一条长龙。
舱内,烛火已熄,只余月色。谢无咎衣襟半敞,胸口旧疤与新鲜吻痕交叠,被少年虔诚吻过每一寸。
萧凛握住他腕,举过头顶,十指相扣,声音低哑:"先生,漕银万箱,不及你一滴血珍贵。"
谢无咎微喘,笑中带涩:"那便别再让我流血。"
"好。"少年吻落在他腕脉,舌尖轻舔,"以后,我流血,先生享福。"
月色透窗,照出交叠剪影——
一个曾陷雪岭的罪臣,一个曾浴血沙场的少年,在漕河浪里,以最亲密的方式,把彼此的命与天下,紧紧系在了一起。
四月初十,二百四十万石漕粮、两万官银,连同韩锦等十余名贪官,被押解进京。
皇帝震怒,下诏:詹事府主事韩锦即刻收监,交三法司会审;太子萧桓罚俸三年,闭门思过。
朝堂风声鹤唳,众臣皆知:镇北王与那位白衣幕僚,一把火从北境烧到江南,下一个目标,便是深宫里的司礼监。
而镇北王府后巷,乌篷船悄悄卸下的,除了一箱箱官银,还有一坛坛新酿的"折桂酒"。
酒坛封泥上,皆刻着一行小字——
"春雪未化,山河已暖;阿凛与先生,共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