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里那惨白的月光照着墙角根底下那团小得可怜、抖得不成样子的黄毛小牛犊子,外加那张皮笑肉不笑、写满了“大哥们高抬贵手”的蠢脸,还有那句在风里打着飘的“误会信吗”——时间静止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李尘、柳风、沈子毅,仨人的脖子像是锈住的门轴,极其缓慢地互相对视了一圈。李尘的喉结上下滚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干得像老树皮刮擦:“……它刚刚……是不是……开口……说了句人话?”
沈子毅那张鼻青脸肿还带着血道子的脸,表情活像刚生吞了一整个鸵鸟蛋,噎得翻白眼:“信……信……信他个仙人板板!牛说话了?!老子的酒还没醒透呢?”
柳风没吭声。他浑浊的眼珠子里没有沈子毅那种世界观崩塌的惊骇,反而像两口冻了百年的深井,阴森森地往下沉。他往前慢慢踱了一小步,踏在狼藉的院地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碴子互相摩擦的寒意,死死压向墙角那缩成一团的小东西:“误会?”他嘴角极其缓慢地,向着耳根方向扯开一个角度绝对称不上善意的弧度。
那不是笑。
月光斜斜照在他半边脸上,另外半边沉在浓重的阴影里。那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脸,一半映着惨白的光,一半隐入墨汁般的黑暗,嘴角那点弧度非但没半点暖意,反而像古墓裂开的一条罅隙,从里面滋溜溜往外冒千年老坟里沉积的寒气。
他嗓子里滚出低沉的、仿佛从石缝里挤出来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撞墙、顶人、半夜爬房檐、砸老子一身泥……误会?”
他朝地上的小牛犊子又逼近半步,那高大的影子完全把小牛犊子罩了进去,像片吃人的乌云。
“老子这辈子……见过不少‘误会’……”
话音没落,柳风那只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糙手闪电般往前一探,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哞嗷嗷嗷!!!!”
小牛犊子吓得魂飞魄散,四个麻杆蹄子瞬间离地,慌不择路就想往旁边蹿!它那屁股刚扭过去,后蹄子还在原地扑腾呢,就觉后脖子一股子根本无法抵抗的大力猛地箍住!
柳风铁钳般的大手稳稳地攥住了小牛犊子后颈那撮稀疏的、混杂着油污和草屑的软毛!像是拎一只刚满月的兔崽子。
“撒手!你这土鳖凡人敢动老子……”小牛犊子被凌空提溜起来,四个蹄子在空中蹬车轮似的乱刨,嘴里立刻把认怂的姿态撇得一干二净,破锣嗓子尖叫,“老子可是骑青牛出函谷,身负万卷天书,寿与天地齐的……”
“老沈!”柳风根本没听它放屁,扭头朝沈子毅吼了一嗓子,“麻绳!要粗的!拴牲口圈那种!还有厨房里剩下的冷油馒头片!”
沈子毅被吼得一激灵,瞬间忘了刚才的震惊(或者说恐惧)。看到柳风那杀气腾腾的脸和手里那丁点大还在“叫嚣”的小牛犊子,一股子老兵痞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劲儿“噌”就上来了!刚才被撞、背心被撕的血仇直接翻倍!
“得嘞!老柳!”沈子毅嗷唠一嗓子,转身就往屋里冲,动作快得像被狗撵的兔子,两秒不到就抱着小臂粗、沾着灰土的老棕麻绳和半盘子凝固了酱汁的烤馒头片冲了出来,脸上狞笑:“牛神是吧?老子请你吃断头饭!”说着真就把一块油亮亮的馒头片往小牛犊子嘴前头晃悠,“啃一口?尝尝?”
小牛犊子被柳风拎着后颈皮在半空晃悠,黑豆眼看着近在咫尺泛着油光的冷馒头片,刚才的“大佬宣言”瞬间卡壳,破嗓子都变调了:“别!住手!我呸!区区凡俗之物也敢……”
“哟呵?骨头挺硬啊!”李尘这书生也来劲了。他麻利地从沈子毅手里接过绳子一头,动作虽不熟练,但那拧巴劲儿上来了,直接绕着小牛犊子一条蹬得飞快的前腿就开始绑!“柳大哥!捆哪儿?让它蹄子老实点先?”
“我操!你们敢?你们知道老子是谁座下……”小牛犊子一边叫骂,一边还想挣扎,结果被晃得更晕了。眼看李尘手里的绳子就要绕上蹄子,它那点可怜的“神兽”尊严彻底扛不住了。
就在柳风那只铁手配合着李尘的绳子要把它另一只蹄子也摁住、沈子毅手里的馒头片几乎要塞进它鼻孔的瞬间——
小牛犊子猛地停止了所有挣扎!
它那颗被柳风大手捏着后颈皮的、小小的牛头,极其艰难地、像生锈的门轴一样,缓缓地昂了起来!姿态……居然还他妈的挺“庄严”?!
月光下,那双原本只是透着傻气和惊恐的黑豆眼,骤然间变得极其深不可测!仿佛两口枯竭了千万年、刚刚被雨水重新注满的深潭,倒映着漫天冰冷的星光!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沧桑的气息极其微弱却真实地从它小小的身体里弥漫开来!
“凡人。” 一个截然不同的、不再是之前的粗嘎破锣音,而是带着金石铿锵、仿佛从远古岁月中碾压而至的、沉浑厚重的男声,响彻在这方狭小的院子里。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同闷雷滚过,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尔等可知,”那小牛犊子(不,此刻它的眼神完全撑起这句话)的视线缓缓扫过柳风、李尘、沈子毅惊愕的脸庞,“这天地寰宇间,真正的大造化是何物?”
它顿了顿,小小的身躯在月光下仿佛被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也许是沈子毅手里的油光映的?)。
“……求仙问道!长生逍遥!得窥无上大道!”
那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撞击着三个凡人的耳膜!
“咸阳阿房空悬棺,楚王地宫开鬼道!”它语速突然加快,像倒豆子一样,“关外胡骑踏雪还,大泽渔舟绕孤城!函谷紫气三日聚,玉门驼铃夜引仙!还有你们掘的那个……那点边角料……”它的目光似乎极快地瞟了一眼柳风鼓囊囊的内袋,“……不过是个引子罢了!”
三人捆绳子的动作全僵住了!脑子被这连珠炮似的“天地秘闻”砸得嗡嗡作响!柳风握着小牛犊子后颈皮的手无意识地松了一点点力气。沈子毅张着嘴,忘了继续晃馒头片。李尘的眼神短暂地陷入了迷茫的震撼!
机会!
小牛犊子眼中那点强装的、庄严肃穆的“神光”瞬间消失!重新被惊恐失措填满!它趁着这千钧一发的喘息机会,几乎是撕心裂肺地、用尽全力尖叫出最后一句足以震撼他们灵魂根基的、炸雷般的信息:
“天地灵气它娘的开始漏了!关不住了!全都醒了啊啊啊啊啊!!!”
这话像是用尽了它最后一点力气,喊破了音,带着无尽的惶恐和……确凿无疑的真实!
然而,柳风眼中那片刻的动摇和迷茫,在“灵气漏了”几个字出口的瞬间,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过,骤然惊醒!浑浊的眼底爆发出一种深沉的厉色!什么狗屁修仙问道!这种关头妖言惑众的东西必须摁死!
“管你狗屁的仙魔!先把你给老子捆瓷实了!”柳风一声暴喝,五指如同钢爪骤然发力,把那点差点让它溜掉的缝隙瞬间捏死!同时抬脚,毫不留情地、带着十成十的力气,直接踩在绳头处,压得死死的!
李尘和沈子毅也被这一吼吼回了神!管他什么天地异变!眼前这妖孽先拾掇了再说!李尘手里的绳子飞速缠绕收紧,沈子毅更是发了狠,直接把那块油汪汪的烤馒头片狠狠往小牛犊子尖叫的嘴里猛力一塞!
“唔……呜呜呜……嗯!”小牛犊子那点泄露天机的惊世骇俗宣告瞬间被一坨冰冷油硬还带着辛辣孜然味的异物堵了回去,只剩下一双瞪得溜圆、充满了绝望、不甘和悲愤的黑豆眼在月光下疯狂眨动!
柳风、李尘、沈子毅,仨人使出吃奶的力气,如同收拾一头发疯的土猪,把小牛犊子从头到脚结结实实捆成了一个活像下一秒就要上烧烤架的油麻花。绳子勒进那身稀疏的黄毛里,捆得小牛犊子四条腿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朝天撅着,完全动弹不得,嘴里还鼓囊囊地塞着半块烤馒头,翻着死鱼眼,一副生无可恋的牛间惨状。
被捆成麻花状、嘴里还塞着半块孜然味烤馒头片的青牛,眼巴巴看着仨凶神恶煞的“刽子手”,小豆眼里蓄满了一泡要掉不掉的“牛泪”,尾巴尖儿抖得像抽风。它憋足了吃奶的劲儿,终于把嘴里那坨冰冷的油面团顶出去一小块,露出半截能喘气的嘴皮子。
“咳咳!噗——!”伴随着半块油渍麻花的馒头片落地,青牛带着哭腔的、极其卑微的破锣嗓子终于解放出来:
“大哥!爷爷!亲爷爷们!高抬贵蹄不是……高抬贵手啊!我冤呐!我真他娘的是大大的良民牛!我……我能修啊!我会修!我能教啊!” 小牛犊子撅着被勒成麻花的身子,努力地想做出个“五体投地”的磕头动作,结果绳子捆得太死,只变成撅着屁股前蹄跪地的尴尬姿势,活像根弯曲的卤猪蹄。
“教?教啥?”沈子毅甩了甩刚才捆绳子勒红的手指头,恶趣味地又拈起一块啃剩的骨头在它鼻尖晃悠,“教老子半夜爬房檐?教大学生怎么当飞牛?”
“教您几位当世最好最顶尖的修行之法!通天大道!长生久视!”青牛的黑豆眼瞬间瞪圆了,努力挤出十二万分的诚恳,可惜配上那张沾着泥、顶着两根小歪角还撅着腚的样子,实在没啥说服力。
“嗤。”柳风直接嗤笑出声,摸出根皱巴巴的烟叼上,打火机咔嚓几下没点着,他眼神锐利地蹲下来,浑浊的眼珠子透过烟雾缝隙死死盯着青牛:“小妖孽,编,继续编。今晚上老子们刚在坟头上见了光,回头就被你个‘神兽’顶着缸撵,信你?”火星一闪,烟点着了,丝丝缕缕的烟雾飘过去,呛得青牛直打喷嚏。
“李哥!李大哥!”青牛见老柳油盐不进,急得把黑豆眼转向李尘,破锣嗓子拉出哀求的调调,“您是读书人!您明事理!信我一次!真的!就听我说完!要杀要剐……您老听完了再决定也不迟啊!看看我能不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它扭着身子想往李尘那边蹭,结果差点脸着地啃泥。
李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复杂得很。有惊吓未消的余悸,有对这头会说话牛的惊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那接连不断的怪事激起的、属于研究者的本能。他看了看绷着脸抽烟的老柳,又看了看一脸“看好戏”的老沈,最后目光落回地上这团涕泪横流的活麻花。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还带着点沙:
“……行。就给你个机会。坐起来……坐地上说。”他过去费劲地帮青牛把绑在一起的腿挪了挪,让它能勉强像个被俘虏的墩子似的,“坐”在冰凉的院地上。
气氛诡异。院中央,油渍麻花的小牛犊子努力坐直,柳风沉着脸抽烟,火星在昏暗里明灭。沈子毅索性一屁股坐回石桌边,油手抓起块凉了的酱猪头肉嚼着,像听评书。李尘则找了个稍微干净点的矮凳坐下,眼神灼灼地盯着青牛。
青牛吸溜一下鼻涕(如果有的话),晃了晃小脑袋,努力想把那点可怜的神兽威严捡回来点,结果只甩下来几根沾着酱汁的黄毛。它清了清干巴巴的嗓子,破锣声带着种努力营造沧桑感的古怪腔调:
“咳……这事儿……它有点远古。”
开头就很复古。
“约莫……两千来年前儿吧?”青牛的黑豆眼努力地向上翻,像是在脑子里吃力地打捞沉船,“那时候……这地方,你们管它叫地球这旮旯……可不是今天这蔫巴巴的模样!那是……那真是……”它想憋个华丽词藻,结果憋出一句,“……灵气儿!跟开了锅似的!满!满世界都是!吸一口就跟干了一碗陈酿似的舒坦!比你们撸串爽一百倍!”
“神气儿?”柳风吐了口烟圈,冷笑,“搁这儿说评书呢?接着说!”
“好景不长啊!”青牛的小脸一下子垮了,带着心有余悸的表情,“有天!也不知道哪片神爹魔祖宗发了疯,打起来了!好家伙!那个打的哟!天给捅穿了窟窿眼,大地跟筛糠似的颤!那仗……打得连地核都他妈快掏空了!”它声音激动得发抖,“那铺天盖地打烂了的……可不仅仅是对头神魔的血肉渣渣!是把支撑这方天地的根本——那海量的‘灵气’——彻底给打崩了啊!!就跟……就跟你们水库泄洪似的!哗啦啦!全他妈漏走了!干了!枯死了!!”
它的描述混乱不堪,夹杂着粗鄙的比喻,但画面却带着惊人的毁灭感。柳风夹烟的手指顿了一下。沈子毅嚼肉的嘴也忘了动。李尘呼吸微微一促。
“灵气一枯,这地界儿就跟抽了筋拔了脉一样,彻底哑火了!睡了!成了个死疙瘩!”青牛摇头晃脑,“所有仰仗这‘神气儿’活着的,甭管是牛是我,是人是仙,是法宝是古器……全他妈歇菜了!封存的封存,沉寂的沉寂,像老子墓那种地方……也就成了能圈点残存老气儿的‘坟包子’!”
“然后呢!”李尘忍不住追问,声线有点紧。
“然后?然后就到了前几天!”青牛的小黑豆眼骤然亮了起来,带着点刚睡醒的迷茫又混合着无措的兴奋,“老子睡在老子那坟包子里头……睡得正香呢!打着呼噜可能还流哈喇子……猛地!那感觉!就跟……就跟有人往我牛心窝子里灌了一瓢滚烫的开水!烫得老子嗷唠一声就蹦起来了!”
它的小蹄子激动地在地上摩擦:“那股气儿!是灵气儿啊!那股熟悉的、滚烫的、虽然稀薄得很……但它真真儿的回来了!它开始往外滋儿哇地冒芽儿了!跟那春天的韭菜似的!挡都挡不住!”
“所以!”青牛奋力想扬起脑袋,气势十足,“那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坟包子们,藏着的老物件老阵法,可不得跟着‘还阳’嘛!咸阳那悬棺,为啥悬着?楚王那水城,为啥在水里泡着?云梦泽那鬼城,咋冒出来了?老子那破坟包子里为啥能把老子都憋醒了?都是这锅温吞水烫的!灵气复苏!地气儿重新开始流窜了!”
信息量太大!三个听众脑子里嗡嗡作响。咸阳悬棺、楚王地宫、云梦鬼城、函谷紫气……沈子毅之前随口说的怪事,竟然全给连上了?!
青牛喘了口气,黑豆眼里的光芒又黯淡下去,带上点迷糊:“老子……老子这刚睁眼,脑子就跟被驴蹄子碾过似的……好多事,模模糊糊记不清了……”它那可怜巴巴的小眼神忽然又亮了起来,转向李尘,带着几分急切和毫不掩饰的亲近,“就记得……老子从那棺材板子里蹦出来,晕头转向,正好瞅见俩‘活气儿’打跟前路过……”
它伸出一只没被捆结实的小前蹄,努力指向李尘,然后又晃悠着指了下柳风:“对!就你俩!我当时……当时就觉着……哎呀妈呀!尤其是这位爷!”蹄子彻底对准李尘,带着点激动,“您身上……有股味儿!不是汗臭不是孜然!是……是那种埋在牛骨头里的熟稔味儿!特别亲近!像……像是老牛我的某个老熟人儿……”
青牛努力地皱着小鼻子回忆:“具体啥味儿、叫啥名儿……我真想不起来了!就像冬天里飘过鼻尖的那点热乎气儿,抓不住!但就是知道它好!跟我同出一炉似的!”
它的小黑豆眼水汪汪的,满是真诚:“所以……所以我这不是就跟上了嘛!想着能不能蹭顿饱……不对!想着能不能……能不能先跟着熟悉熟悉,找找回家的路不是?哪知道……唉!”它悲愤地看了看自己五花大绑的身体,“被堵在旮旯里,还被当妖怪……”
沈子毅听到“蹭饭”,噗嗤一声把嘴里的肉渣喷了出来,乐不可支:“哈!牛祖宗还得蹭饭?敢情灵气复苏头等大事是先填饱你这头饿死牛肚子?”
柳风一直没说话。他指间的香烟早已烧尽了半截,长长的烟灰僵在烟屁股上摇摇欲坠。浑浊的眼睛在烟气的后面锐利地扫过青牛的脸,又缓缓移到李尘身上。最后,那只揣在皮夹克内兜里的手,指腹不经意地摩挲着那个硬邦邦、边缘微微硌手的油纸包轮廓——符箓贴在皮肤上的冰冷触感,仿佛带着一丝微弱的……呼应?就在青牛提到李尘身上那股“熟稔味儿”时,符箓好像极其短暂地……微微烫了一下?
院子里只剩下青牛呼哧带喘的鼻息和沈子毅没心没肺的咀嚼声。夜风呜咽着掠过破瓦缸的裂缝,月光冰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