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题记:
日子,像灶膛里噼啪作响的柴火,烧着烧着就成了灰烬。可那暖意,却渗进土墙,钻进被褥,烙在人心窝里,一辈子也散不尽。我们这一辈人的情分,哪有什么惊天动地?不过是饥荒年景里省下的一口馍,寒夜归家时灶台上温着的一碗水,风雨飘摇时互相咬着牙撑起的那片瓦。这人间烟火,细细长长,呛过嗓子眼,也暖过心头肉,就这么一口一口,嚼出了个家。
第一章 风雪夜归人
1968年冬
北风像刀子,刮得人脸生疼。天擦黑,雪粒子就打着旋儿往地上砸,没一会儿,铁道宿舍外坑洼的土路就白了头。
陈建国缩着脖子,把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又裹紧了些。肘部那块深蓝色的补丁针脚细密,是他自己缝的,布料还是从一件更破的衬衣上拆下来的。刚从后勤处领了钥匙,分配给他的是筒子楼二层把头那间,十二平米。地方不大,但总算有个落脚的地儿了,比在部队挤大通铺强点。他是今年秋上从北京卫戍区转业回来的,安置进了铁路局机务段,算是端上了“铁饭碗”——虽然这碗里的饭,眼下还稀得很。
介绍人李大姐搓着手,嘴里呼着白气,领着他往厂区礼堂走。“建国啊,别嫌大姐啰嗦,人姑娘真是不错!叫张玉兰,城里姑娘,高中生呢!就是前两年响应号召,上山下了几年乡,刚‘返城’回来,分在厂工会帮忙。模样周正,性子也好,就是家里成分……唉,她爸是旧社会过来的教书先生,有点那个……不过姑娘本人是积极要求进步的!你俩都是苦过来的人,能说到一块儿去!”
建国闷着头“嗯”了一声。他这人,话少,尤其跟不熟的人。当兵几年,站岗放哨练就的沉默,已经刻进了骨头里。对介绍对象这事儿,他心里有点木。家里穷,当兵前在乡下刨食,大字不识几个,后来在部队扫了盲,也就认个信。城里的中专生?他想着自己粗糙的手掌和黝黑的脸膛,感觉像要去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
礼堂里倒是暖和不少。高高的屋顶,几盏昏黄的白炽灯照着,空气里有股子灰尘、机油和旧木头的混合味儿。舞台上方的横幅红底黄字,写着什么大会的标语,字迹有些褪色了。眼下没开会,舞台下面堆放着一些杂物,几捆电线散乱地拖在地上,一盏大功率的工作灯孤零零地亮着,照着个正在忙碌的身影。
“玉兰!玉兰!”李大姐亮着嗓子喊。
那身影回过头来。是个年轻的姑娘,穿着一件半旧的藏蓝色棉袄,围着一条深灰色的羊毛围巾,围巾很长,几乎把下巴都裹了进去,只露出挺秀的鼻梁和一双沉静的眼睛。灯光下,能看清围巾的质地很好,细腻的羊绒纹理,只是颜色有些暗旧了,边上还起了点小毛球。
“李大姐?”她声音不高,带着点书卷气的清晰。
“哎!玉兰,忙着呢?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小陈,陈建国,刚转业回来的,分咱机务段了!这不,礼堂电线有点毛病,老刘头请假了,我就想起建国在部队学过电工,让他过来搭把手!”李大姐热情地介绍着,把建国往前推了半步。
建国有些局促,下意识地想把军装领子再竖一竖。他看见张玉兰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很平静,没有乡下姑娘那种羞怯,也没有城里人常见的打量,就是很平常地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陈同志,麻烦你了。是舞台后面那排射灯,线路好像老化了,时亮时不亮的。”
“嗯。”建国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干。他不再看玉玉兰,径直走到那堆散乱的电线旁,蹲下身,从随身的工具袋里掏出钳子和电工刀。动作很利索,当兵养成的习惯。他找到问题线路的接头处,那里胶布缠得乱七八糟,显然是之前临时对付的。他皱着眉,用刀小心地刮掉旧胶布,露出里面有些发黑氧化的铜线。
礼堂里很安静,只有外面呼啸的风声隐约传来,还有建国手上工具偶尔发出的轻微金属碰撞声。玉兰站在一旁,手里还拿着一个插头,静静地看着他干活。李大姐搓着手,有点不知该说什么,气氛有点干。
就在这时,挂在礼堂角落柱子上的那只高音喇叭,突然“滋啦”响了一声,吓人一跳。接着,里面传出了字正腔圆、充满力量的广播声,在空旷的礼堂里激起微弱的回响: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
建国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广播的声音很大,盖过了风声。他下意识地抬眼,飞快地瞟了一下旁边的张玉兰。玉兰也听到了广播,她的嘴唇微微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低垂,目光落在自己围巾边缘的毛球上,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那条深灰色的羊绒围巾,似乎把她整个人包裹得更紧了些。
建国收回目光,继续手里的活。他剪掉烧坏的线头,重新剥出新鲜的铜芯,熟练地绞合、缠绕,再用崭新的黑胶布一圈圈缠紧、压实。他做得很专注,仿佛那广播声只是背景里的杂音。手指因为寒冷和用力,关节有些发白。
不一会儿,线路接好了。“试试。”建国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对玉玉兰说。
玉兰点点头,把手里的插头递给他。建国接过来,插进墙上的插座。
“啪嗒!”舞台顶上一排射灯应声而亮,明晃晃的光瞬间驱散了舞台区域的昏暗,也照亮了建国脸上沾的一道黑灰。
“亮了!太好了!建国同志,你真行!”李大姐高兴地拍手。
玉兰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清浅的笑意,像是雪地里开出一小朵不起眼的花。“谢谢你,陈同志。”她的声音依旧温和。
建国胡乱地用袖子蹭了把脸,结果黑灰蹭开了,更显眼了。他有点窘,瓮声瓮气地说:“没事。”
“哎呀,瞧这一头汗。”李大姐夸张地说,其实屋里并不热。她看看建国,又看看玉兰,眼睛一转,“玉兰,你不是带了热水瓶?给建国同志倒碗热水暖暖,瞧这大冷天的,忙活半天了!”
玉兰没说什么,走到舞台侧幕后面,拎出一个裹着厚厚棉套的竹壳暖水瓶,还有一个搪瓷缸子。她拔开软木塞,一股白色的热气立刻冒了出来。她把热水倒进缸子里,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几片切得薄薄的、深褐色的东西。
“放了点姜片,驱驱寒。”她把搪瓷缸递到建国面前。
建国愣了一下,才伸手接过。搪瓷缸子外面也套着个毛线织的杯套,握在手里温温的。缸子里,热水是清澈的浅黄色,几片薄薄的姜片沉在杯底,一股带着辛辣的暖香扑面而来,瞬间钻进了他被冷风吹得有些麻木的鼻腔。
他端着缸子,手指能感觉到那温热的力度透过杯套传递过来。他低头,小心地吹了吹,抿了一口。滚烫的、带着浓烈姜味的水滑过喉咙,像一股暖流,猛地冲开了身体里淤积的寒气,一直暖到胃里,连带着冻僵的手指也开始回温。这味道很冲,但很实在。
“……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高音喇叭还在不知疲倦地播放着,那激昂的声音在空旷的礼堂里回荡,与这杯朴素的姜汤,形成一种奇特的、难以言喻的背景。
建国抬起头,看到张玉兰正看着他,眼神还是那么平静,像结了层薄冰的湖面,看不出底下是深是浅。只有那条深灰色的、质地精良的旧羊绒围巾,在舞台射灯的光晕下,泛着一点柔和的光泽。
他捧着这杯滚烫的姜汤,只觉得手心发烫,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又低下头,对着搪瓷缸子,用力地吹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氤氲了他黝黑的脸。
门外,风雪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