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更新时间:2025-11-12 17:27:35

1970年春

筒子楼的春天,是被煤烟味和湿土气裹挟着来的。向阳的墙根下,积雪化成了脏兮兮的黑泥汤,背阴处却还顽固地残留着几块灰白的冰坨子。风刮过来,少了点刺骨的寒意,多了些粘腻的潮气,卷着锅炉房飘来的煤灰,扑打在蒙尘的窗户上。

张玉兰坐在靠窗那张旧办公桌前。桌子是厂里淘汰下来的,桌面坑洼得能盛水,她用一块洗得发白、边角磨起了毛边的蓝布铺着,算是遮羞。窗户外面,是隔壁筒子楼同样斑驳的红砖墙,视野狭窄得让人透不过气。这里是她的栖身之所,也是她和父母暂时挤住的地方。

她手里捏着一封刚收到的信。信封是那种最常见的牛皮纸,右下角印着鲜红醒目的印刷体:“工业学大庆”。信封上的字迹很用力,横平竖直,透着一股子生硬的认真劲——“张玉兰同志亲启”。

信是陈建国寄来的。他跟着车跑长途支援新线建设去了,一走就是大半个月。铁路上的日子,铁轨延伸到哪里,人就在哪里扎根,家,是地图上一个遥远的小点。

玉兰用剪刀小心地裁开信封口。里面薄薄两页信纸,也是印着“工业学大庆”抬头的稿纸。字迹和信封上一样,是建国的。

她没急着看内容,指尖先抚过信纸的边缘。纸有点糙,带着淡淡的油墨和尘土混合的气息。目光落在开头的称呼上:

“玉兰同志:见信好。”

标准的、带着时代烙印的客气。玉兰的目光柔和了些,继续往下读。

内容简洁得像工作简报:

“我已于三月五日抵达XX机务段驻点。此地条件尚可,有食堂,能吃饱。工作顺利,请勿挂念。你工作生活可还顺心?伯父伯母身体安康否?家中若有需出力之处,可告知李大姐转达于我。另:随信附上粮票叁斤(全国通用),请收下备用。”

字不多,干巴巴的,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连个感叹号都吝啬。玉兰的视线却在“有食堂,能吃饱”那五个字上停留了片刻。她知道跑新线的艰苦,尤其是这种偏远线路,所谓的“食堂”,很可能就是临时搭的棚子,所谓的“吃饱”,不过是保证饿不死。他省下这三斤珍贵的全国通用粮票寄回来,意味着他在外面,可能又要克扣自己那点定量,甚至饿着肚子扛大夜班。

她的手指探进信封深处,触碰到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硬挺挺的纸片。抽出来,是浅黄色的全国通用粮票,印着饱满的麦穗和坚实的齿轮图案,面额“叁斤”,盖着清晰的红色印章。票面崭新,边角锐利,显然是特意保存好、没舍得用的。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涩,又有点暖。她把粮票放在信纸上,用指腹小心地抚平。这点粮票,在城里能多买几斤粗粮,或者在副食店碰运气换点不要票的碎饼干、硬糖。但在那个每一口粮食都精打细算、恨不得把粮票攥出汗的年月,这就是他能给的最沉甸甸的心意。

窗外,楼下公共水房的方向传来尖锐的争吵声,是赵家媳妇和李婶在为谁多用了半盆水骂街,孩子的哭嚎夹杂其中,像背景音一样顽强地穿透薄薄的墙壁。玉兰微微蹙眉,伸手把窗户关得更严实了些,却关不掉那股弥漫在筒子楼里、混合着煤灰、油烟和潮湿气味的烟火气。

她拿起桌上一本厚厚的书。封面是深红色的,印着烫金的书名——《红岩》。下乡时父亲塞给她的,一直带在身边。翻开书页,里面夹着的东西露了出来——一朵早已干枯、颜色褪成淡棕的迎春花。那是去年初春,她和建国在铁路边的荒坡上散步时,建国在石缝里发现的唯一一朵早开的花,采下来递给了她。当时花瓣还带着嫩黄的生气。她一直小心地夹在这里。

玉兰看着那朵干花,眼神变得柔软。她拿起钢笔,拧开英雄牌墨水瓶的盖子,蓝黑色的墨水散发出特有的气味。她铺开一张同样印着“工业学大庆”抬头的稿纸,开始回信。

她的字清秀工整:

“建国同志:来信已悉,勿念。家中诸事平顺,父母身体尚可,唯父亲偶有咳喘,已遵医嘱服药,并无大碍。你远行在外,工作繁重,环境艰苦,务必善自珍重,按时足量进餐,切不可为节省而亏待自身。所寄粮票,心意已领,深为感念。然家中口粮尚能支应,此票万勿再省自口粮相寄。你肩负行车重任,风霜劳苦,体魄康健最为紧要,盼你以己身为重,饱暖为要。”

写到这里,她笔尖顿了顿。她知道说“家中口粮尚能支应”是宽慰他。筒子楼里,谁家的粮本不是算着指头过?但她也明白,若直接退回,以建国的固执和责任感,下次只怕会寄更多,自己吃得会更差。她轻轻吸了口气,继续落笔:

“……春日寒暖不定,望及时添减衣物,保重为上。盼归期早定。”

信的主体写完了,是符合时代规范的、克制的关心。她放下笔,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薄薄的、用白纸线装订的小本子。封面空白。翻开,里面是用钢笔工整抄录的诗句。有普希金的,有艾青的,更多的是那个年代能被允许传阅的、相对“安全”的中外诗作。抄诗,是她在这精神同样贫瘠的年代里,为自己保留的一小块隐秘花园,一点不合时宜的浪漫。

她选了一首。是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未选择的路》(The Road Not Taken)。那诗里“林中两路分岔”的意象,莫名地契合了她此刻的心境——在时代的洪流和命运的岔口,她似乎正和建国一起,选择了一条人迹更少、或许也更艰难的路。她屏息凝神,极其认真地将这首诗抄录在信纸的背面。字迹比前面的家书更显清逸灵动。抄罢,她凝视着诗句,笔尖悬停片刻,最终在诗的下方,用极细小的字体,添上了几个字:

“路纵崎岖,同行便好。”

这大概是她此刻能表达出的、最接近心意的句子了。她把信纸仔细折好,连同那张崭新的粮票一起放回信封。想了想,她又拿起那本《红岩》,轻轻翻开夹着干花的那一页,将信封小心地压在了书页下,仿佛将这个小小的、带着体温和心意的秘密,藏进了一个更宏大的背景里。

刚做完这些,房门被轻轻推开。玉兰的父亲张明德,一个头发花白、戴着深度近视眼镜、背脊微微佝偻的老人,端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走了进来。他脚步很轻,带着一种长期谨小慎微养成的习惯。

“兰儿,喝点热水,暖暖身子。”他把缸子放在桌角,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桌面,落在了那本摊开的《红岩》上,以及书页下露出的那截印着“工业学大庆”的牛皮纸信封角。信封上那生硬、刻板得像公文一样的字迹,像一根细小的芒刺,瞬间扎进了老人的眼底。

张明德没有去动那本书,只是端起自己的搪瓷缸,吹了吹并不烫的水面,声音低沉而疲惫:“又是……那位陈同志的信?”

玉兰“嗯”了一声,伸手将书合拢,信封被完全遮盖住了。

“唉……”老人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来自肺腑深处,带着无尽的忧虑。他推了推滑到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复杂地看向女儿,“兰儿,爸不是老古板,也不是非要讲究什么门第……可你,你是读过书的,心里装着诗词歌赋,装着星辰大海。他……一个农村出来的兵,如今是个铁路工人,字写得像斧凿刀刻,除了扳道岔、修机车、跑车吃饭,他懂什么?懂贝多芬的月光?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深渊?你们……精神上隔着一条鸿沟啊!日子不是光靠粮票、靠一把子力气就能过好的!爸是怕……怕你将来心里苦,委屈了自己这一生啊!”老人的声音里充满了痛心和一种近乎固执的、对知识尊严的守护。

玉兰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低头看着《红岩》深红色的封面,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烫金的书名。隔壁传来锅铲碰撞铁锅的刺耳声响,一股浓烈的葱花炝锅味儿混着劣质豆油的焦糊气,顽强地钻过门缝,弥漫在小小的房间里,这是筒子楼里最寻常也最浓烈的烟火味道。

房间里陷入一片沉默。窗外的天光渐渐被暮色吞噬,屋内没有开灯,光线变得晦暗不明。楼下水房的争吵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一种压抑的、带着回音的寂静。

良久,玉兰抬起头,看向父亲。昏暗中,她的眼睛异常明亮,像两点沉静的星火。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爸,他懂不懂贝多芬,我不知道。他读没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去年冬天在礼堂,风雪那么大,他修完电线,接过我递的那碗姜汤时,手是冰凉的,却在微微发抖,他捧着那碗汤,喝得很慢,很认真,像是捧着一件顶要紧的东西。我知道,他跑车那么累,在外头风吹日晒,却把省下来的粮票,崭新崭新的,寄了回来。这日子里的艰难,他想着替我分担。这日子里的那一点点暖意,他知道留给我。爸,您说的鸿沟,”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被《红岩》压住的那封信的位置,“也许它真的存在。但我想试试,和他一起,把日子踏踏实实地过下去。这……还不够吗?”

张明德端着搪瓷缸的手停在半空,热水腾起的白气氤氲了他的镜片。他看着女儿平静却无比坚定的脸庞,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没能再吐出一个字。那番关于精神鸿沟的忧虑,在女儿口中描述的“一碗姜汤”、“一张粮票”的实实在在的暖意面前,显得有些苍白无力。他默默地放下缸子,几滴热水溅在斑驳的桌面上,迅速洇开,留下几个深色的圆点。

他佝偻着背,像一下子被抽走了力气,慢慢地转过身,脚步沉重地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玉兰一个人,和窗外彻底降临的暮色。她重新翻开那本《红岩》,拿出那封信,指腹再次抚过信封上“张玉兰同志亲启”那几个力透纸背的生硬字迹。然后,她轻轻翻到夹着干花的那一页,将信封再次小心地压回去,连同那朵早已褪色却依然保持姿态的迎春花。

她合上书,仿佛将一段刚刚萌芽、带着涩意也带着暖意的期许,连1970年春:两人通过书信交往。建国寄部队粮票,玉兰回赠手抄诗集。玉兰父亲(旧知识分子)反对城乡结合。最日常的书信和一次父女间的观念碰撞,在物质与精神双重匮乏的背景下,展现了两人情感在含蓄中积蓄力量的过程。粮票的“重”与诗歌的“轻”,共同构成了他们婚前情感世界的经纬线,也为即将到来的婚姻(第三章)奠定了基调——一条他们选择共同走下去的、人迹更少的路。同那句“同行便好”的微弱心声,一同封存进这红色的封面之下。窗外,不知谁家熬的棒子面粥开了锅,一股浓郁的、带着粮食焦香的气息飘散开来,混着煤烟、潮湿和隔壁传来的饭菜味,这就是1970年春天,筒子楼里最真实、最粗粝、也最顽强的人间烟火。

明天,这封信会踏上旅途,穿过千山万水,去往那个跑车人的手中。信封里,装着克制的问候,一张承载着生存重量的粮票,一首抄录在信纸背面的异域诗篇,还有一句压在书页深处、轻如羽毛却重若千钧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