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国庆
国庆节的天气,像是故意要给这喜庆的日子添点堵。阴沉沉的云压得很低,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偶尔飘下几点凉飕飕的雨丝,沾衣欲湿。风不大,却带着一股子钻进骨头缝的寒意。
婚礼的地点,定在铁路机务段分配给陈建国的那间筒子楼宿舍。十二平米的小屋,此刻挤满了人,显得更加局促。门框上贴着一个手剪的大红“囍”字,红纸有些薄,边缘毛毛糙糙,剪工也说不上精细,但在一片灰扑扑的环境中,这点红色显得格外扎眼,也格外喜庆。这是玉兰熬了半宿剪出来的。
屋里实在摆不开桌椅,来的客人大多是建国的同事、战友,还有热心的邻居李大姐。大家只能站着,或者挤坐在那张唯一的、铺着旧蓝布的单人床沿上。空气里混杂着劣质香烟的烟雾、潮湿的霉味,还有人们身上散发的汗味和外面飘进来的煤烟味。
新郎陈建国,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蓝色的“的卡”布中山装。这身行头,是他用攒了半年的布票,又咬牙添了点钱才置办下的。衣服很挺括,但穿在他身上,总显得有些紧绷绷的,领口的第一粒扣子紧紧地勒着脖子,让他不时下意识地伸手去松一松。他黝黑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嘴角微微抿着,透着一股子紧张和郑重。胸前别着一朵用红绸子扎的小红花,是李大姐的手艺。
新娘张玉兰,穿着一件八成新的枣红色灯芯绒外套,这是她压箱底最好的一件衣裳了。里面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领子翻在外面。头发整齐地梳成两条麻花辫,辫梢用红毛线绳扎着。脸上没有脂粉,只抹了一点点友谊牌雪花膏,散发出淡淡的、清冷的香气。她安静地站在建国身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清澈。只是当工会代表老刘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讲话时,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口。那扇薄薄的木板门外,只有走廊尽头那盏昏黄的灯泡,照着空荡荡的楼梯拐角,投下一片模糊的光影。没有期待中的身影。她很快收回视线,嘴角的笑意依旧温婉,只是那清澈的眼眸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力压制的、水光般的黯淡,像被风吹皱的湖面,瞬间又归于平静。她知道,父亲张明德,终究是不会来了。
婚礼简单到了极点。没有司仪,没有拜天地。机务段的工会代表老刘,一个嗓门洪亮、满脸络腮胡的中年汉子,被推举出来主持。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想让气氛热闹点:
“同志们!今天是国庆二十二周年的大喜日子!也是咱们工人阶级的好兄弟陈建国同志,和积极要求进步的好同志张玉兰同志,喜结连理的好日子!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祝福这对新人在革命的道路上,互相学习,互相帮助,共同进步,为建设社会主义添砖加瓦!”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更多的是善意的哄笑和起哄声:“建国!傻站着干啥!说两句啊!”“新娘子真俊!”
建国更紧张了,脸膛有点发红。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憋了半天,只挤出一句干巴巴的、声音不大的话:“谢谢大家……那个……我会……会对玉兰好。” 说完,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赶紧闭上了嘴。
玉兰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嘴角的笑意加深了,轻轻点了点头。
“好!建国同志表态了!”老刘赶紧接话,“玉兰同志,你也说两句?”
玉兰微微欠身,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感谢大家来见证。以后的日子,我和建国同志,会好好过。” “好好过”三个字,她说得格外清晰、用力,字字落地有声。像是在对满屋的宾客说,也像是在对门外那片空荡的楼梯拐角说,更像是对自己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决心说。话很朴实,却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落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好好过——在这艰难的年月里,这三个字的分量,重逾千斤。
接下来就是“婚宴”。说是宴席,实在是抬举了。屋子中间那张坑洼的旧办公桌上,摆着几个搪瓷盆和铝饭盒。里面盛着的是:
? 一大盆清汤寡水的白菜炖粉条,上面象征性地飘着几片薄薄的肥肉片。
? 一盆酱油色的炒咸菜疙瘩丝,算是“荤菜”。
? 还有一盆堆得冒尖的、黄澄澄的棒子面窝窝头。
? 唯一的“奢侈品”,是一小碟用花花绿绿的玻璃纸包着的硬糖块,大概有十几块,这是李大姐贡献的“喜糖”。
没有酒,只有白开水倒在几个大小不一、磕碰得掉了瓷的搪瓷缸子里。
“来来来,大家别客气!吃好喝好啊!”老刘招呼着。客人们也都很识趣,没人挑剔,纷纷拿起筷子、窝窝头,围着桌子站着吃起来。气氛倒是热络起来,大家聊着段里的工作,说着家长里短,冲淡了物资匮乏带来的寒酸感。咀嚼声、谈笑声、偶尔的咳嗽声,充满了这间小小的新房。
建国和玉兰也被人群簇拥着。建国笨拙地给玉兰夹了一筷子粉条,粉条太长,差点掉在玉兰衣服上。玉兰笑着接过来,小声说:“我自己来。”她也给建国拿了个窝窝头,递到他手里时,指尖无意间碰触到他粗粝的手掌,两人都微微一顿。
趁着大家热闹吃东西的空档,玉兰走到床边,小心地解开一个小布包袱,那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嫁妆”。里面是几件半新的内衣,一叠叠得整整齐齐的布票、线票,还有一小块用红纸仔细包着的、印着双喜字的香皂。最底下,压着一个薄薄的信封,没有封口。她犹豫了一下,指尖在信封上摩挲片刻,终究没有拿出来,只是把包袱重新仔细系好,放到了单人床铺的最里侧,紧挨着冰冷的墙壁。那个信封里,是她剪囍字时,怀着隐秘的期待和忐忑,特意多剪的一个小巧精致的“福”字。红纸鲜艳,剪工比门上的囍字要细致得多。她本想亲手交给父亲,贴在他那间同样狭小阴冷的房间里。现在,它只能和那些布票线票一起,默默地压在这新房的角落了。心头那点微弱的期盼,终究是被这阴冷的国庆天气彻底浇熄了。
就在这时,李大姐抱着一个裹着红纸的物件挤了过来,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建国,玉兰!看看,这是你段里几个老战友凑份子送的‘大礼’!”
建国接过来,撕开红纸,露出一个崭新的竹壳暖水瓶!瓶身上印着红双喜字和盛开的牡丹花图案,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喜庆。这是顶实用的东西,在筒子楼里,一个暖水瓶能解决太多问题。
“这……太贵重了!”建国有些无措,暖水瓶在当时绝对算大件。
“拿着拿着!以后玉兰给你烧热水泡脚,多美!”战友们起哄道。
玉兰看着那个崭新的暖水瓶,又看看建国脸上真实的感动,心里暖暖的。这比什么虚头巴脑的摆设都实在。她郑重地接过来,对大家说:“谢谢大家!我们……一定好好用着。”
“好好用着”四个字,她说得很认真,目光扫过那暖水瓶上鲜艳的红双喜,也扫过那个被她藏起来的包袱。
热热闹闹的“婚宴”持续了不到一小时,大家就识趣地散了。筒子楼的隔音约等于无,谁也不想耽误小两口的洞房花烛夜。人一走,小屋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桌上狼藉的杯盘和空气中残留的饭菜味、烟味,以及一种骤然降临的巨大空旷感。
建国看着玉兰默默地收拾碗筷,想帮忙,又有点手足无措。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还有楼下偶尔走过的人影。筒子楼的灯光一盏盏熄灭,夜更深了。他搓了搓手,回头对玉兰说:“那个……天冷,我去锅炉房打点热水,给你烫烫脚?”
玉兰收拾的动作顿了一下,脸上微热,轻轻“嗯”了一声。
建国拎着那个崭新的暖水瓶出去了。不一会儿,他提着一壶滚烫的热水回来,倒进唯一的洗脚盆里。白色的水汽立刻弥漫开来,带着暖意,也驱散了些许屋里的清冷。
“来,试试烫不烫。”建国招呼玉兰坐下。玉兰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顺从地脱了鞋袜。当她把冰冷的、因为长期在阴冷潮湿环境而生了点冻疮的双脚放进热水里时,一股强烈的、带着些微刺痛感的暖流瞬间从脚底涌遍全身,让她舒服得轻轻吸了口气,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脚趾。
建国就蹲在旁边,看着盆里的热水。他忽然伸出手,不是去碰水,而是握住了玉兰露在水面上的一只脚踝。玉兰惊了一下,想缩回脚,却被建国温热粗糙的大手握住了。
“别动,”建国声音有点哑,低着头,没看玉兰的眼睛,“冻疮……得搓热乎了才好。” 他的动作很笨拙,甚至有些僵硬,只是用他布满老茧的拇指,一下一下,极其缓慢而认真地,搓着玉兰脚踝上那几处冻得发红发硬的地方。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擦拭一件珍贵的器物。
玉兰僵住了。脚踝处传来的粗糙触感和温热力度,像电流一样窜过她的身体。她看着建国低垂的、紧绷的下颌线,看着他军装洗得发白的后领,看着他笨拙却无比认真的动作。窗外的冷风似乎被隔绝了,屋里只有暖水瓶塞子缝隙里冒出的丝丝白气和盆里水波荡漾的轻响。就在这时,筒子楼外不知哪家的窗户开着,收音机的音量开得很大,隐隐约约、却又无比清晰地传来样板戏《红灯记》里李铁梅高亢入云的唱腔:“……爹爹留下无价宝,光辉照儿永——向——前——!” 那“爹爹”二字,像两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屋内的暖意。玉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一颤,一直强撑的平静瞬间被撕裂。她猛地低下头,一滴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挣脱眼眶,重重地砸进脚盆里翻腾的热水中,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微小的涟漪。她迅速抬起另一只手的手背,在脸颊上用力蹭了一下,再抬起头时,脸上只剩下被热气熏蒸出的、异样的红晕,眼睛却亮得惊人。
建国似乎并未察觉那瞬间的异样和那滴消失在热水中的泪,依旧专注地搓着,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重要的工作。
“建国……”玉兰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微颤。
“嗯?”建国没抬头,指腹依旧在那微硬的冻疮皮肤上打着圈。
“这屋子……”玉兰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下来,“……真暖和。”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奇异的平静和满足。不是这四面透风的筒子楼小屋暖和,是心口那块被冰封的、带着缺憾的地方,正被这粗糙手掌传递过来的、笨拙却无比实在的温热,一点点捂得滚烫、融化。这滚烫,足以抵御门外世界的寒冷,也足以填补心底深处那个小小的、带着遗憾的缺口。
窗外,国庆之夜的天空依然阴沉如铁幕,没有烟花,没有庆典的喧嚣。只有这间小小的、贴着粗糙红喜字的筒子楼宿舍里,一盆翻腾着热气的洗脚水,一双紧紧交握的、带着冻疮与老茧的手,一句压在箱底未能送出的“福”字,一段穿透寒夜飘渺而至的“爹爹”唱腔,和两颗在寒冷年代里,笨拙靠近、相互取暖、决心“好好过”的心。简婚,简的是物质,是仪式,是亲友的圆满。不简的,是那份沉甸甸的、落在实处的、关于相守的承诺。从此,风雪人间,他们有了一个可以共同抵御寒冷的、小小的屋檐。而那个缺席的身影,也以一种沉默而尖锐的方式,成为了他们婚姻基石上,一道看不见却永远存在的刻痕,提醒着他们这份“简”背后的沉重与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