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更新时间:2025-11-12 17:28:07

1978年秋

日子像铁轨一样向前延伸,看似平稳,底下却藏着时代悄然转向的隆隆声。晓俐三岁多了,正是猫嫌狗厌、精力无穷的年纪,整天在筒子楼狭窄的走廊里跑来跑去,小辫子一翘一翘,清脆的笑声和偶尔的耍赖哭嚎,成了这沉闷环境里最鲜活的背景音。这孩子,像一株在砖缝里顽强生长的小苗,给建国和玉兰清贫忙碌的生活,注入了无法替代的甜蜜和生机。

筒子楼的生活依旧重复着昨日的轨迹。清晨抢水,傍晚生炉子,拿着粮本肉票在副食店门口排长队,日复一日。但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酵,在涌动。街角的国营副食店门口,不知何时悄悄支起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竹筐摊子,上面盖着洗得发白的蓝布,露出一角油亮的酱萝卜、黑黢黢的霉干菜,旁边立着个小纸牌,歪歪扭扭写着:“咸菜,五分一勺,现钱”。这小小的变化,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路过时,能听到排队的人压低声音议论:

“瞅见没?南边都包产到户了!听说收成好了不老少!”

“可不!我二舅姥爷家表弟,跑深镇那边,倒腾电子表、蛤蟆镜,啧啧,那钱挣的……”

“嘘!小点声!这能乱说嘛?”

议论声里混杂着新奇、向往,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和不确定。就连广播匣子里传出的声音,除了字正腔圆的新闻播报和铿锵的样板戏,偶尔也能捕捉到一些新鲜的词汇:“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把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这些陌生的字眼,像微弱的电流,隐隐刺激着人们麻木已久的神经。

这股无形的风,也终于吹进了建国扎根的、仿佛铁板一块的铁路系统。

这天傍晚,建国下班回来,脸色有些不同寻常。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进门就蹲下身子,张开双臂迎接像小炮弹一样冲过来的晓俐,也没顾上拍拍女儿沾了灰的小脸蛋。他只是沉默地脱下那件沾满油污和铁锈味的深蓝色铁路制服外套,动作有些迟缓地挂在门后那颗生锈的钉子上。他坐在吱呀作响的床边,从裤子口袋里摸出半包揉得皱巴巴的“大前门”,抽出一根,放在鼻子底下深深闻了闻烟草的辛辣气味,眉头却锁得更紧,最终烦躁地把烟塞回烟盒,扔在了床头。

玉兰正在煤炉子前炒最后一点白菜梆子,锅里刺啦作响,腾起带着焦糊味的油烟。她回头看了建国一眼,敏锐地捕捉到他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沉重,以及眼底深藏的、她很少见到的一丝……亢奋?或者说是焦虑?她心里咯噔一下,手上翻炒的动作却没停。

“怎么了?今天段里有事?”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像往常一样。

建国没立刻回答,目光有些发直地盯着斑驳掉灰的墙壁,仿佛要盯出个洞来。过了半晌,他才像下定决心似的,闷闷地开口,声音带着点干涩:“嗯。今天……段长找我谈话了。”

玉兰的心提了起来,关小了炉火,锅铲靠在锅边,转过身认真看着他:“谈什么?”

建国搓了搓粗粝的大手,指关节因为常年握扳手而显得格外粗大。“说……南方新开通了一条重要的货运支线,缺技术骨干。段里……想调我过去。”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那边……是新线,条件肯定艰苦,离家也远,一年到头估计也回不来几趟。但是……”他抬起头,看向玉兰,眼神复杂,有犹豫,有挣扎,也有一簇难以抑制的火苗在跳跃,“段长说,这是锻炼的好机会,那边发展快,以后……以后晋升、评职称,肯定比窝在这儿强。”

“南方?”玉兰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重复道。那个地名对她来说,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艰苦?离家远?一年回不来几趟?这几个词像冰锥,瞬间刺破了她心中刚刚升起的那点因丈夫被看重而产生的微末喜悦。她想到了筒子楼里永远抢不完的水,生不完的炉子,想到了才三岁多、正是粘人的晓俐,想到了自己那份在街道小厂糊纸盒、勉强补贴家用的零工。如果建国走了,这个家……

“你……想去吗?”玉兰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建国猛地站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烦躁地踱了两步,差点撞到旁边的樟木箱。“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说。他想去吗?作为一个男人,一个技术工人,谁不想去更广阔的天地闯一闯?谁不想抓住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段长描绘的前景,像一块诱人的磁石,吸引着他那颗被筒子楼和固定路线困住的心。可是……他回头,目光扫过这间拥挤却充满烟火气的小屋,扫过炉边妻子疲惫却温润的脸,扫过床上那个抱着个破布娃娃、已经呼呼睡着的晓俐——小脸蛋红扑扑的,嘴角还流着一点亮晶晶的口水。一股巨大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像无形的锁链,瞬间捆住了他刚刚躁动起来的心。

“我……再想想。”他最终只憋出这么一句,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疲惫和迷茫。他弯下腰,走到床边,动作极其轻柔地给晓俐掖了掖被角,粗糙的手指拂过女儿细软的头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

夜深了。晓俐在梦中发出含糊的呓语。建国累极了,也心乱如麻,倒在床上不久就发出了沉重的鼾声。

玉兰却毫无睡意。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里跳跃,映着她清瘦的脸庞和眼底的忧虑。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拿起建国搭在椅子上的制服外套。袖口磨破了,需要补一补。她找出针线笸箩,就着昏黄的灯光,准备缝补。

就在她习惯性地翻找内袋,想看看有没有遗漏的饭票或零钱时,手指触碰到一张硬挺的纸。她心里一动,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

是一张盖着鲜红公章的调令。

白纸黑字,清晰地印着:

“兹调派陈建国同志,赴XX铁路局XX机务段(南方新线)工作。报到时间:1978年10月15日。”

下面还有段长龙飞凤舞的批示:“该同志技术过硬,政治可靠。望克服困难,服从安排,为铁路新线建设贡献力量!”

报到日期就在下个月!玉兰捏着调令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纸张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来,瞬间冰透了四肢百骸。原来他根本不需要“再想想”,调令都下来了!他只是在犹豫怎么跟自己开口?或者……他内心其实已经做出了选择?

她猛地转头看向床上沉睡的建国。鼾声依旧,眉头却紧紧锁着,即使在睡梦中,那份沉重和挣扎也清晰可见。玉兰的目光又落回那张冰冷的调令上。南方……千里之外,人生地不熟,条件艰苦,一年回不来几次……晓俐还这么小,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在这筒子楼里,抢水、生炉、应付各种鸡毛蒜皮……还有那份零工,丢了怎么办?靠什么生活?

巨大的恐慌和无助像潮水般将她淹没。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调令上的字迹。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惊醒了丈夫和孩子。

不能去!她在心里呐喊。这个家不能散!晓俐不能没有爸爸在身边!可是……建国眼里的那簇火苗,段长说的“晋升”、“发展”……那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抱负啊!自己真的要成为拴住他的锁链吗?用这个家,用孩子,把他死死捆在这片看不到希望的泥潭里?

两种念头在她脑海里激烈地撕扯着,像两股汹涌的暗流在无声地冲撞。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她孤单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单薄。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已经透出一点灰蒙蒙的亮光。玉兰的眼泪早已干涸,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低下头,再次看了一眼那张决定命运的纸。然后,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没有撕毁它,也没有质问建国。她只是默默地将那张调令,小心翼翼地、折叠成一个小小的方块。然后,她走到墙角,挪开那堆垒得整整齐齐的蜂窝煤,在最底下、最靠墙的缝隙里,摸索着,将那个小小的纸方块,深深地、深深地塞了进去。再仔细地把蜂窝煤一块块垒好,恢复原状,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了进去。单薄的肩膀在昏暗的晨光中,微微地、无声地颤抖着。一滴滚烫的泪,终于还是挣脱了束缚,砸落在满是煤灰的地面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旋即被灰尘吞没。

天大亮了。建国醒来,习惯性地去摸外套口袋,准备上班。他的手在内袋里摸索了几下,脸色微微一变。他翻遍了所有口袋,又掀开枕头、床单,动作越来越急。

“玉兰,看见我口袋里一张纸没?盖红章的。”他语气有些焦躁。

正在给晓俐扎小辫的玉兰,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编着辫子,头也没抬,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波澜:“没注意啊。是不是昨天在段里掏饭票时掉路上了?要紧的纸吗?”

建国皱着眉,又四下看了看,最终烦躁地一挥手:“算了!可能真丢了!也不是啥大事!” 他匆匆扒拉了几口玉兰热好的棒子面粥,穿上外套,像往常一样,出门前摸了摸晓俐的头:“乖,听妈妈话。” 然后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听着建国下楼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玉兰给晓俐扎好最后一个皮筋的手,才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走到窗边,看着建国深蓝色的背影汇入清晨上班的人流,渐渐远去。窗台上那盆蒜苗,在秋日的晨光里,努力伸展着细弱的绿意。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抢水,生火,上班,带娃。建国没有再提南方新线的事,仿佛那张调令从未出现过。只是他抽烟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晚上有时会对着窗外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框。

玉兰看在眼里,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又酸又疼。她知道,那簇火苗并没有熄灭,只是被他强行压在了心底,用责任和沉默包裹了起来。她藏起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他可能拥有的另一种人生轨迹。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建国回来得特别晚,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他很少喝酒。玉兰刚把晓俐哄睡,见他这样,心里一紧,默默给他倒了杯热水。

建国没接水杯,一屁股坐在床边,低着头,双手插进浓密的头发里,用力地揉搓着。良久,他才抬起头,眼睛布满血丝,直直地盯着玉兰,声音沙哑得厉害:“那张调令……是你藏起来了,对不对?”

玉兰的心猛地一沉,端着水杯的手僵在半空。她没想到他会直接问出来,更没想到他会知道。她张了张嘴,想否认,却在对上建国那双痛苦、了然又带着一丝愤怒的眼睛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能沉默地低下头,默认了。

想象中的责备和怒火并没有到来。建国只是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就在玉兰以为他会爆发时,他却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垮下了肩膀。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墙角那堆蜂窝煤前。

玉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建国像疯了一样,徒手开始扒拉那堆垒得整整齐齐的蜂窝煤!煤块哗啦啦地滚落下来,扬起一片黑色的粉尘,瞬间弄脏了他的衣服和手臂,也弥漫在小小的房间里。

“建国!你干什么!”玉兰惊呼,想去拉他。

建国充耳不闻,只是固执地、一块一块地搬开煤块,直到露出最底下那个靠墙的缝隙。他沾满煤灰的手,颤抖着伸进去,摸索着,终于掏出了那个被他叠得方方正正、同样沾满了煤灰的小纸块。

他拿着那张失而复得的调令,站直了身体。煤灰沾在他脸上、身上,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他低头看着那张纸,眼神复杂得像翻涌的云海。有被欺骗的愤怒,有被理解的痛楚,有对机会的不舍,更有对眼前这个家、这对母女的无法割舍。

玉兰看着他,眼泪无声地滑落,她做好了承受一切责难的准备。

然而,建国却做了一个让玉兰彻底愣住的动作。他看也没再看那张纸,只是用沾满煤灰的、粗糙的大手,抓住调令的两边,然后,猛地用力——

“嗤啦——!”

一声清晰的撕裂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张承载着机遇、远方和可能的调令,在他手中,被毫不犹豫地、干净利落地撕成了两半!接着是四半,八半……最后变成一把纷纷扬扬的碎纸片!

建国扬手,将这把碎纸片,狠狠地抛向空中!

碎纸片如同灰色的雪片,在昏暗的灯光下纷纷扬扬地飘落,落在床上,落在晓俐熟睡的小脸上,也落在玉兰震惊的泪眼中。

建国喘着粗气,胸膛起伏,脸上沾着煤灰和汗水,眼神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平静。他走到玉兰面前,沾满煤灰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腕。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像磐石一样坚定,砸在玉兰的心上:

“玉兰,听着。家在哪,铁轨就铺到哪!哪儿也不去了!”

说完,他松开手,不再看地上那些破碎的纸片,也不再看玉兰,径直走到脸盆架前,拿起毛巾,用力地擦拭着脸上的煤灰。水声哗哗,掩盖了玉兰压抑的、终于忍不住的哽咽声。

窗外的秋风吹过筒子楼,带着凉意。碎纸片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场无声风暴后留下的残骸。时代的“暗涌”撞击着这个小小的家,最终,是责任和守护,压过了远方的诱惑。铁轨依旧向前延伸,但它的起点和终点,都牢牢锚定在了这十二平米的烟火人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