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更新时间:2025-11-12 17:28:15

1979年冬

北方的冬天,干冷干冷的。寒风像小刀子,刮得筒子楼裸露的水泥墙面呜呜作响。窗户玻璃上结着厚厚的冰花,在昏黄的光线下折射出奇异的图案。陈建国和张玉兰的小家里,却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暖意和淡淡的奶腥味。

他们的次子,陈晓波,在1979年的初冬,伴随着一场不算大也不算小的雪,来到了这个拥挤而温暖的世界。比起姐姐晓俐出生时的惊心动魄,晓波的降生显得平静许多。有了经验,玉兰提前几天就住进了区医院。建国请了假陪护,虽然还是紧张得手心冒汗,但至少没有在雨夜里狂奔的狼狈。产房里,玉兰的痛呼依旧揪心,但过程还算顺利。当护士抱着那个比姐姐当初小了一圈、同样皱巴巴却哭声洪亮的小家伙出来报喜时,建国长长地舒了口气,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近乎傻气的笑容。

“是个带把的!母子平安!”护士笑着说。

“好!好!”建国搓着手,只会说这一个字。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看着怀里闭着眼、张着小嘴用力哭嚎的儿子,心里某个地方,被一种奇异的、满足的暖流填满了。儿女双全,在这个年代,是许多家庭朴素的圆满梦想。

然而,这份新添的圆满,也带来了成倍的压力和兵荒马乱。

家里一下子从三口变成了四口。十二平米的空间被挤得更加密不透风。晓俐已经四岁多,正是活泼好动又懵懂的年纪,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只会哭和睡、还抢占了妈妈怀抱的小东西,充满了好奇,也夹杂着隐隐的失落。她常常趴在床边,踮着脚尖去看弟弟,伸出小手指想戳戳他的脸蛋,被玉兰轻声阻止:“俐俐乖,弟弟小,不能碰。”晓俐就会撅起小嘴,闷闷地走开,去玩她那几个破旧的布娃娃。

玉兰刚生产完,身体还很虚弱。建国请的陪产假只有短短几天。假一结束,他就不得不回到岗位上。铁路上一个萝卜一个坑,耽误不得。照顾产妇、新生儿,还有半大不小的晓俐,大部分担子都落在了玉兰一个人肩上。

白天还好,最难熬的是夜里。晓波似乎比姐姐当年更能闹夜。一到晚上就精神十足,闭着眼睛,小脸憋得通红,扯着嗓子哭嚎,怎么哄都停不下来。喂奶、拍嗝、换尿布(用的是洗得发白的旧床单撕成的尿布片),玉兰拖着疲惫的身体一遍遍重复。刚迷糊着躺下,那边又哭了。几天下来,玉兰眼窝深陷,脸色蜡黄,走路都像踩在棉花上。

建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下班回来,总是第一时间接过哭闹的晓波,笨拙地抱着在屋里踱步,哼着不成调的军歌,试图让小家伙安静下来。他让玉兰先睡,但玉兰哪里睡得着?听着建国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听着儿子时断时续的哭声,她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头。更让她忧心的是,自己好像有点不对劲。

产后一周左右,玉兰开始觉得浑身发冷,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起初以为是累的,没在意。接着,额头开始发烫,脸颊也烧得通红。她强撑着起来给晓俐弄早饭,给晓波喂奶,眼前却一阵阵发黑,差点栽倒在地。

“玉兰!”建国刚下夜班回来,一进门就看到玉兰扶着桌子摇摇欲坠,怀里还抱着哭闹的晓波。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手扶住玉兰,一手接过孩子。“你怎么了?脸这么红!”他的手碰到玉兰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他心惊肉跳!

“没……没事,可能有点着凉。”玉兰声音虚弱,嘴唇干裂。

建国二话不说,把晓波塞进旁边懵懂的晓俐怀里:“俐俐,抱好弟弟!不许乱动!”然后一把抱起玉兰,放回床上。他用厚被子把她严严实实地裹住,又打来冷水,拧了毛巾敷在她额头上。动作又快又急,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我去找大夫!”建国说着就要往外冲。

“别……”玉兰拉住他的衣角,烧得通红的眼睛里满是焦虑,“你刚下班……累……孩子……孩子怎么办?晓俐看不住……”

建国看着床上烧得迷迷糊糊的妻子,又看看地上抱着弟弟、不知所措、眼里开始蓄泪的晓俐,再看看襁褓里依旧在抽噎的晓波,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焦灼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不能把生病的妻子一个人丢下,也不能把两个年幼的孩子单独留在家里!

“我去叫赵婶来帮忙看着孩子!”建国当机立断。赵婶是隔壁热心肠的老邻居。他冲出门,几乎是撞开了赵婶家的门,语无伦次地说明情况。赵婶二话不说,披上棉袄就跟着过来了。

建国这才稍微安心,嘱咐赵婶照看好两个孩子,自己背起玉兰就往区医院跑。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玉兰滚烫的额头贴着他的后颈,气息微弱。建国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路上的薄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

到了医院,诊断是产后感染引发的高烧。医生开了针药,让住院观察两天。建国跑前跑后,办手续、交费(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取药。看着护士把冰冷的药水推进玉兰的血管,看着她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烧得通红的脸颊上眉头依旧紧锁,建国才稍稍松了口气,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请假的难题又摆在了面前。刚休完陪产假,又请假照顾生病的妻子?段长会怎么想?工友们会怎么看?更重要的是,扣工资是板上钉钉的事!家里本来就紧巴巴的,添了晓波更是捉襟见肘,再扣工资,这日子怎么过?

但建国没有任何犹豫。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段里,找到段长。段长是个老铁路,看着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明显憔悴的脸,又看了看他递上来的医院证明,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批了假,但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严厉:“建国啊,照顾家里是应该的,但工作也不能耽误太久!这假……工资肯定是要按规定扣的,你心里得有数。”

“我知道,谢谢段长。”建国声音干涩。扣工资的刀子终于落下,他心里沉甸甸的,但更多的是对玉兰和孩子们的担忧。

回到筒子楼,赵婶已经把晓俐和晓波哄得暂时安静了。晓波躺在小床上睡着了,晓俐则趴在桌边,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也在打瞌睡。建国看着这安静的一幕,心里酸软一片。他谢过赵婶,送她出门。

接下来的两天,是建国人生中最忙碌也最焦头烂额的日子。他像一只高速旋转的陀螺。

白天,他要在医院照顾玉兰。玉兰高烧退了,但人很虚弱,需要人搀扶上厕所,需要喂水喂饭(医院的病号饭没油水,他得想法子去外面买点清淡有营养的)。他得盯着点滴瓶,叫护士换药。玉兰看着他熬红的双眼和下巴上冒出的青胡茬,心疼又愧疚,总说:“我好多了,你回去看看孩子吧……”

建国总是摇头:“赵婶看着呢,放心。” 但他心里怎么可能放得下?

趁着玉兰打盹的间隙,建国就急匆匆地赶回筒子楼。家里一片狼藉。晓俐毕竟还小,自己都照顾不好。尿布片堆了一小盆没洗,晓波醒了饿得哇哇哭,晓俐手忙脚乱地拿着奶瓶(里面只有凉白开)想哄弟弟。炉子里的火早就灭了,屋里冷得像冰窖。

建国一进门,顾不得满身寒气,先抱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晓波,笨拙地检查尿布,果然是湿透了。他手忙脚乱地给儿子换上干净的(发现干净的也不多了),又赶紧生炉子。冰冷的煤块很难点燃,浓烟呛得他和晓俐直咳嗽。好不容易炉火旺起来,屋里有了点暖意,他又赶紧烧水给晓波冲奶粉(奶粉是托人高价买的,金贵得很)。晓俐懂事地搬个小板凳坐在炉子边,眼巴巴地看着爸爸忙活。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晓俐小声问,带着哭腔。

“快了,快了,妈妈病好了就回来。”建国一边笨拙地抱着晓波喂奶,一边哄着女儿。看着女儿脏兮兮的小脸和乱糟糟的头发,他心里像塞了团浸满水的棉花,又沉又堵。

喂饱了晓波,把他哄睡。建国又赶紧洗那一盆散发着气味的尿布片。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冻得他手指发麻。晓俐蹲在旁边,默默地看着。

“俐俐,饿不饿?”建国问。

晓俐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我不饿。” 小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

建国心里一酸。看看时间,医院该给玉兰送饭了,他也该回去了。他环顾四周,家里实在没什么现成能吃的。他咬咬牙,拿出一点珍贵的白面(平时都掺着棒子面吃),舀了一小勺,又加了一大把棒子面,准备熬点糊糊。

炉火正旺。建国把混合好的面粉倒进锅里,加上水,用勺子搅动着。晓俐搬着小板凳,垫着脚,好奇地看着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糊糊。建国一边搅,一边想着玉兰那边,有点走神。锅里的糊糊突然噗地一下溢了出来,浇在通红的炉盘上,发出刺啦的响声,冒起一股焦糊味!

“呀!”建国赶紧手忙脚乱地关火,把锅端开。看着锅里变得黑乎乎、粘稠不堪的糊糊,他懊恼地直拍脑门。这点粮食,浪费了!

就在这时,一只小手拉了拉他的衣角。建国低头,看见晓俐仰着小脸,手里端着一个磕掉了好几块瓷的旧搪瓷碗,碗里盛着大半碗温热的、颜色有些深的稀粥。

“爸爸,吃粥。”晓俐的声音怯怯的,带着点邀功的小心翼翼,“我……我自己熬的。”

建国愣住了。他看着那碗明显水放多了、米粒寥寥无几、甚至有点焦糊味的“粥”,再看看女儿被炉灰蹭黑的小脸和亮晶晶、带着期盼的眼睛,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

他蹲下身,接过那碗沉甸甸的、歪歪扭扭的粥。碗边还留着晓俐小手温热的触感。他拿起勺子,舀起一大勺,看也没看那可疑的焦糊色,就大口大口地吃了下去。粥很稀,很淡,带着点糊味,甚至有点夹生。但建国却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甜、最温暖的东西。

“好吃!俐俐真棒!”建国用力咽下嘴里的粥,声音有点哽咽,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揉了揉女儿柔软的头发,“等妈妈回来,告诉她俐俐会熬粥了,妈妈肯定高兴!”

晓俐开心地笑了,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豁口。

晚上,建国抱着熟睡的晓波,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医院。玉兰的精神好了些,正靠在床头。建国把晓波轻轻放在她身边,然后从怀里掏出个用手帕仔细包着的温热的煮鸡蛋——这是他今天唯一弄到的营养品。

“快吃了,补补。”建国把鸡蛋塞到玉兰手里。

玉兰看着丈夫布满血丝的眼睛、下巴上凌乱的胡茬和明显瘦了一圈的脸颊,又看看身边睡得香甜的儿子,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她伸出虚弱的手,紧紧攥住建国粗糙的手指,指尖冰凉。

“建国……拖累你了……”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深的自责。

建国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用力地握了握,仿佛要将自己的热量传递过去。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安定力量:

“说啥傻话。一家人,有啥拖累不拖累。你好好的,俐俐好好的,波儿好好的,比啥都强。”他顿了顿,看着玉兰依旧苍白的脸,补充道,“俐俐今天……自己熬粥了。虽然糊了点,但……香着呢。”

玉兰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但嘴角却努力向上弯起一个虚弱的、却无比温暖的弧度。她攥着建国的手指,像是攥住了狂风巨浪中唯一的锚,久久没有松开。

窗外,冬夜的寒风依旧呼啸。医院病房里灯光惨白。但在这一方小小的病床前,在妻子滚烫的泪水、丈夫粗糙的掌心、儿子均匀的呼吸声里,流淌着一种足以抵御世间所有寒冷的暖流。这暖流,来自四岁女孩踮脚熬糊的一碗粥,来自父亲毫不犹豫撕掉的调令,也来自母亲病榻前那句带着哽咽的“拖累”。这是清贫岁月里,最朴素也最坚韧的人间烟火,无声地滋养着这个在时代浪潮中奋力前行的小家。

波至,不仅是新生命的降临,更是这个家庭在风雨飘摇中,又一次紧紧相拥、彼此支撑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