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春
筒子楼的公共水房里,最后一块肥皂在建国粗糙的手掌里融化殆尽。他用力搓洗着沾满搬家尘土的毛巾,水花溅在斑驳的水泥池壁上。隔壁王婶的大嗓门穿透薄薄的隔板:“搬新家喽!老陈家分到单元房,两室一厅!啧啧,熬出头了!”
玉兰正在逼仄的旧屋里做最后的打包。她小心地把那台贴过彩色玻璃纸的“飞跃”电视机用旧棉被裹好,放进垫着稻草的木箱。晓俐(11岁)兴奋地把自己的书本和几盘宝贝磁带塞进一个印着“上海”字样的旅行袋。晓波(7岁)则像只撒欢的小狗,在搬空的房间里跑来跑去,对着墙壁大喊:“再见!再见!”回声在空荡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响亮。
新家,在铁路局新建的家属区,五层红砖楼,崭新,规整。两室一厅,五十多平米,对挤了十几年筒子楼的陈家来说,不啻于天堂。钥匙交到建国手里时,那冰凉的金属触感,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踏实的希望。
然而,搬进“天堂”的第一天,争吵的阴云就悄然笼罩。
问题出在装修——或者说,是玉兰心里那个小小的、藏了十几年的愿望。
建国是个行动派,信奉实用至上。他找来战友帮忙,弄了些平价木材和水泥,准备自己动手。他的蓝图清晰:结实的木床,能装下全家冬衣的大立柜,一张吃饭兼晓俐写作业的方桌,厨房砌个牢固的水泥灶台。至于客厅,放张椅子能坐人就行。他的心思全在“实用”和“省”上。每一块木板,他都反复掂量,计算着能打多少家具,能省下多少钱。
玉兰默默跟着收拾,看着光秃秃的水泥地和白灰墙,目光却总不由自主地飘向主卧那个小小的窗户。阳光透过玻璃,在地上投下一方明亮的光斑。她想起下乡时,同屋女知青藏在枕套里的一面巴掌大的小圆镜,姑娘们轮番借着它,偷偷梳理被风吹乱的发辫,摩挲着晒得黝黑的脸颊。她也想起结婚时,唯一的“梳妆台”是窗台上那个旧肥皂盒,里面放着一把断了齿的塑料梳子和一小盒蛤蜊油。
“建国,”玉兰终于在一个晚饭后,趁着孩子们在空房间里追逐打闹,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她手里拿着卷尺,在卧室墙角比划着,“这面墙……空着也是空着,我想……能不能……打个小梳妆台?不用多大,就……”她比划了一个小柜子的形状,眼神带着点恳求,“放点零碎东西也方便。”
建国正蹲在地上研究一块木板的纹理,闻言抬起头,眉头习惯性地皱起:“梳妆台?”他像是听到一个陌生的词,语气带着不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那玩意儿占地方,不实用!咱家地方就这么点大,柜子桌子打好就够挤了。放零碎?找个纸箱子不就得了?”
“不是……”玉兰的声音低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卷尺,“我就觉得……有个地方能坐着梳个头,照照镜子……”她没说出后面的话:像个真正有家的女人那样。
“镜子?”建国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语气斩钉截铁,“墙上钉块水银镜不就行了?便宜,省事,还不占地方!”他脑海里浮现的是车间工具房墙上挂的那种长条镜,实用,冰冷。
玉兰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她看着丈夫被生活磨砺得棱角分明、只认“实用”的脸,那点小小的、关于体面和温柔的憧憬,在现实面前显得那么不合时宜,甚至有点“资产阶级情调”的嫌疑。她抿紧了嘴唇,没再争辩,只是默默收起卷尺,转身去收拾散落在地上的钉子。
冷战在无声中蔓延。建国埋头打他的立柜框架,斧凿声在空房间里格外刺耳。玉兰擦洗厨房的水泥台面,抹布用力得像是要擦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晓俐敏感地察觉到父母之间紧绷的气氛,拉着还在兴奋地在新房水泥地上按手印的晓波躲进了属于他们的小房间。
几天后,建国拉着玉兰去看他打的壁橱。位置在主卧门后,深,高,嵌在墙里,充分利用了空间。他拉开厚重的木门,里面是几层结实的隔板,得意地展示着他的规划:“上面放被褥,中间挂衣服,下面放箱子杂物,严丝合缝,一点不浪费!”
玉兰看着那黑洞洞、毫无修饰的壁橱内部,像看到一个巨大的收纳怪兽。她点点头,声音没什么起伏:“挺好,实用。”
建国没听出那平静下的失落,自顾自地说着:“门板我还做了加固,用几十年没问题!铰链也是托人弄的好的……”他忽然顿住,看到玉兰的目光似乎越过了他,落在壁橱深处某个点上。
玉兰走上前,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壁橱内侧靠墙的一块背板,那里有个不易察觉的凹槽空间,不大,但足够深。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建国。
建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愣了一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有不解,有无奈,也许还有一丝被这无声坚持触动的心软。他沉默地拿起工具,对着那块背板比划了几下。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壁橱彻底完工了。建国当着玉兰的面,拉开沉重的木门。玉兰的目光急切地投向那个凹槽处。只见那里被巧妙地加装了一个向内开启的小门,尺寸不大,但足够精致。小门合上时,与背板严丝合缝,几乎看不出痕迹。
建国没说话,只是把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放在玉兰手心,钥匙还带着新金属的凉意。
玉兰的心跳快了几拍。她颤抖着手,用钥匙打开了那扇隐秘的小门。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内嵌的空间。空间不大,但刚好能放下一个折叠的小凳子,壁橱内侧光滑的背板上,镶嵌着一块书本大小的、光洁的水银镜片。镜片反射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也映出玉兰瞬间涌上泪光的眼睛。
她慢慢地坐了下来,坐在那个小小的折叠凳上。镜子里映出她不再年轻的脸庞,眼角有了细纹,鬓角也染了风霜。她抬手,轻轻拢了拢耳边的碎发。镜中的女人看着她,眼神里有疲惫,有坚韧,也有此刻一丝隐秘的、被满足的柔软。她没有梳妆台,但她有了一个藏起来的、只属于自己的角落。这角落如此狭小,藏在最深的壁橱里,却仿佛盛下了她十几年被生活挤压后,残存的一点关于“自己”的念想。
玉兰轻轻关上了那扇小门,钥匙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她站起身,走到客厅。建国正背对着她,在给刚搬进来的方桌腿垫木片,宽阔的肩膀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吃饭了。”玉兰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晓俐,晓波,洗手吃饭。”
建国“嗯”了一声,没有回头。
玉兰走到窗边,望向楼下。隔壁单元门口,停着一辆崭新的小货车,几个人正小心翼翼地从上面抬下一个巨大的纸箱,纸箱上印着醒目的日文商标和“TOSHIBA”的字母。邻居李科长和他烫着时髦卷发的妻子站在旁边,满脸红光地指挥着。纸箱打开,一台硕大的、乳白色的双门电冰箱显露出来,在夕阳下泛着冷峻而诱人的光泽,压缩机启动时发出低沉有力的嗡鸣,瞬间盖过了筒子楼时代那些煤炉的噼啪和公共水房的喧哗。
“啧啧,东芝的!双开门的!听说要好几千外汇券呢!”楼下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语气里充满了羡慕甚至敬畏。
李科长妻子矜持地笑着,用手帕轻轻掸了掸冰箱顶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掸去的是过去所有不如意的岁月。她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楼上窗边的玉兰,那笑容里便多了几分不言而喻的优越感。
玉兰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拉上了半旧的碎花窗帘。冰箱低沉的嗡鸣声被隔在外面,显得有些遥远。屋里,是孩子们摆碗筷的声响,是建国搬动桌子的摩擦声,是即将升起的、属于自家的、带着油盐酱醋气息的烟火。
她走到壁橱前,手指轻轻拂过那扇厚重的木门,指尖停留在那隐藏着小镜柜的位置,感受着钥匙在掌心留下的微凉印痕。她没有打开它,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向厨房,准备一家人的晚饭。新家很大,有独立的厨房和厕所,但她知道,有些东西,比那台闪亮的东芝冰箱更珍贵,也更需要她用心去守护——哪怕它需要藏在最深的角落里。
建国垫好了桌子腿,直起身,目光扫过那扇紧闭的壁橱门,又落在妻子在厨房忙碌的、依旧纤细却无比坚韧的背影上。他沉默地拿起扫帚,开始清扫地上散落的最后一点木屑。新生活的画卷已经展开,色彩斑斓却也暗流涌动。而他们,这对在清贫岁月里用体温互相取暖的夫妻,正笨拙地学习着如何在“奔流”的时代浪潮中,为这个小小的家,掌稳船舵。镜柜藏于壁橱,如同一个无声的契约,藏起的是妥协,也是更深沉的理解与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