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更新时间:2025-11-12 17:28:39

1988年夏

新家的单元房里,空气闷热粘稠,像一块湿透的旧棉布,沉沉地压在胸口。窗外的蝉鸣声嘶力竭,与楼下新添的几台窗式空调外机发出的嗡鸣较着劲。晓俐(13岁)穿着背心短裤,伏在方桌上写作业,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电风扇徒劳地搅动着热浪。晓波(9岁)则光着膀子,趴在地上,对着一张皱巴巴的《变形金刚》贴纸册吹气,试图让汗水不要模糊了擎天柱的脸。

玉兰在厨房里忙碌,锅里炖着冬瓜排骨汤,蒸汽混着油烟弥漫开来。她不时抬手擦汗,目光却警惕地瞟向客厅。建国坐在新打的木沙发上,手里捏着一份《经济参考报》,但眼神明显不在铅字上,而是有些发直地盯着窗外某个虚无的点。他脚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军用挎包,拉链没拉严实,露出里面厚厚一沓崭新的、带着油墨味的“外汇券”。

空气里,除了暑热和饭菜香,还弥漫着一种紧绷的、难以言说的焦躁。这种焦躁,源于几天前一个老战友——王铁柱的突然造访。

王铁柱,和建国同年入伍,一起分到铁路,前几年脑子活络,早早办了停薪留职,说是去南方“闯荡”。这次回来,简直像换了个人。褪色的旧军装换成了紧绷的“梦特娇”T恤,腋下夹着一个鼓鼓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手腕上晃着一块金灿灿的“梅花表”。他往陈家新买的玻璃面茶几前一坐,唾沫横飞地讲着南方的“遍地黄金”。

“……建国哥!现在是什么时候?搞活经济!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王铁柱拍着茶几,震得上面的玻璃杯嗡嗡响,“就凭咱在部队练出来的路子,在铁路系统的人脉,倒腾点紧俏物资,那还不是手拿把攥?钢材!知道现在一吨螺纹钢什么价吗?批条子下来,转手就是翻倍的利!比你在铁路上吭哧吭哧干一年都强!”

建国起初只是沉默地听着,眉头拧成了疙瘩。他骨子里还是那个信奉“铁饭碗”、相信一分汗水一分收获的铁路工人。王铁柱的话,像带着毒刺的藤蔓,缠绕着他,让他既感到本能的抗拒,又无法忽视那“翻倍的利”带来的巨大诱惑。晓俐考高中要交赞助费,晓波眼馋同学新买的变形金刚,玉兰那件穿了多年的的确良衬衫领口都磨破了……生活的担子,并没有因为搬进新房子而减轻半分。

王铁柱察言观色,趁热打铁,从鼓囊囊的公文包里“啪”地掏出一瓶酒。不是普通的二锅头,是茅台!白瓷瓶,红飘带,在并不明亮的客厅里,那瓶身折射出一种令人眩晕的光泽。

“瞅瞅!正经茅台!”王铁柱炫耀地晃了晃瓶子,“咱哥们儿今天喝这个!庆祝你开窍!”他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两个崭新的高脚玻璃杯——这在当时绝对是稀罕物。

玉兰端着切好的西瓜进来,看到那瓶茅台和高脚杯,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她没说话,放下西瓜,默默退回了厨房,但门没有关严。

“柱子,这……投机倒把,犯错误的事……”建国终于开口,声音干涩,眼神却不受控制地黏在那瓶茅台上。那瓶酒,像是一个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票,金光闪闪,充满诱惑。

“哎哟我的哥!”王铁柱夸张地一拍大腿,“这都什么年代了?改革开放!胆子要大一点,步子要快一点!上头都说了!这叫搞活流通!犯什么错误?你不干,有的是人干!你看看人家李科长……”他朝窗外努努嘴,意指隔壁那台崭新的东芝冰箱,“靠啥?不就靠脑子活泛嘛!守着那点死工资,猴年马月能给嫂子买条金项链?”

“金项链”三个字,像针一样刺了建国一下。他想起玉兰空荡荡的脖颈,想起壁橱里那块小小的镜子。他端起王铁柱倒满茅台的高脚杯,澄澈透明的酒液在杯壁挂出细密的泪痕,浓郁的酒香霸道地钻进鼻腔。他猛地仰头,一口灌了下去。辛辣滚烫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带来一阵短暂的眩晕和一种奇异的、冲破束缚的快感。

“痛快!”王铁柱也一饮而尽,抹了把嘴,压低声音,“路子我都趟好了!北边钢厂我有哥们儿,批条子没问题!南边几个大工地,急着要货!咱们就吃个中间差价!启动资金嘛……”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建国脚边那个露出外汇券的挎包,“你那份,兄弟我先帮你垫上!赚了钱,这点本钱算个啥?分分钟翻倍!”

建国盯着杯底残留的酒液,那琥珀色的光泽仿佛变成了成沓的钞票。晓俐的赞助费,晓波的变形金刚,玉兰的金项链……甚至,也许,可以换一台窗式空调?让玉兰在这个闷热的夏天,能睡个安稳觉?巨大的诱惑像潮水般冲击着他几十年固守的堤坝。他感觉手心在冒汗,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

“爸!妈!饭好了没?饿死了!”晓波的声音打破了客厅里令人窒息的沉默。

玉兰端着汤盆走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王铁柱那张红光满面的脸,扫过桌上那瓶刺眼的茅台和两个昂贵的高脚杯,最后,定格在建国脚边那个鼓胀的挎包上。那露出的崭新外汇券,在她看来,像一张张烧红的烙铁。

她默默地把汤盆放在桌上,摆好碗筷。冬瓜排骨汤的清香在茅台浓烈的酒气中显得格外微弱。

王铁柱还在滔滔不绝,描绘着宏伟的蓝图:“……等这票成了,咱哥俩一人弄辆摩托车!铃木125!那才叫威风!嫂子想去哪儿,突突突就到了……”

建国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高脚杯冰凉的杯壁,内心天人交战。王铁柱描绘的未来,金光闪闪,充满物质的诱惑。但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在嘶吼:这是歪门邪道!这是拿他几十年在铁路上挣来的清白名声去赌!万一……万一出事呢?玉兰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建国哥,别犹豫了!机不可失!”王铁柱又给建国倒满了酒,端起自己的杯子,“来,再干一个!为了咱的好日子!”

建国看着那杯满溢的酒,又看了看玉兰沉默的背影,她正给晓波盛饭,动作有些僵硬。他端起酒杯,那冰凉的玻璃杯身此刻却像有千斤重。

就在他的嘴唇即将碰到杯沿的瞬间——

“啪!!!”

一声清脆刺耳的爆响,像惊雷般在闷热的客厅里炸开!

所有人都惊呆了!

只见玉兰猛地转过身,脸色煞白,嘴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她不知何时抄起了桌上那个崭新的、王铁柱带来的高脚玻璃杯,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摔在了坚硬的水泥地上!

晶莹剔透的玻璃瞬间粉身碎骨,碎片像冰雹一样四散飞溅。那昂贵的、象征着某种奢靡诱惑的容器,在玉兰决绝的一摔之下,化为满地狼藉的碎渣。浓烈的茅台酒液泼洒出来,在灰色的水泥地上迅速洇开一大片深色的、带着浓郁酒气的湿痕,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时间仿佛凝固了。

晓俐吓得从凳子上跳起来,捂住了嘴。晓波茫然地看着地上碎裂的玻璃和流淌的酒液,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王铁柱端着酒杯,僵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像一张滑稽的面具。他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玉兰,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平日里温婉持家的女人。

建国的手僵在半空中,酒杯里的酒液因为突如其来的震动剧烈摇晃着,溅出几滴,落在他粗糙的手背上,冰凉。

整个客厅里,只剩下窗外的蝉鸣和空调外机单调的嗡鸣,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酒气,还有地上那一大滩迅速扩散的、带着绝望意味的深色酒渍。

玉兰的身体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她看也没看王铁柱,那双平日里盛满温柔与坚韧的眼睛,此刻像燃着冰冷的火焰,死死地钉在建国脸上。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嘴唇哆嗦着,似乎在积聚着全身的力量。终于,那压抑到极致的声音,像从冰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和深入骨髓的痛楚,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钉子,狠狠砸向建国:

“陈建国——!”她的声音不高,却撕裂了空气,“你……你想让孩子以后……叫劳改犯爹吗?!”

“劳改犯爹”四个字,如同四把重锤,狠狠砸在建国的心口!他浑身剧震,端在手里的酒杯再也拿捏不住,“哐当”一声掉在桌上,酒液泼洒出来,浸湿了那份《经济参考报》,模糊了铅字上关于“价格闯关”和“物资短缺”的报道。

王铁柱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尴尬、羞恼,还有一丝被戳破的狼狈。他猛地站起来,人造革公文包撞在桌角发出闷响:“嫂子!你……你这话怎么说的!好心当成驴肝肺!行!算我多事!”他气急败坏地抓起桌上那瓶还剩大半的茅台,胡乱塞进公文包,连地上那个摔碎的杯子残骸也顾不上收拾,像躲避瘟疫一样,逃也似的冲出了陈家的大门,留下“砰”的一声震响。

门被摔上的巨响,让整个房间都似乎跟着震了一下。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地上,茅台酒液还在缓慢地流淌、蔓延,空气中弥漫着浓烈、辛辣却又令人窒息的味道。玻璃碎片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刺眼的光。

建国僵在原地,脸色灰败,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玉兰那句“劳改犯爹”,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在他灵魂深处烫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他看着地上那滩污浊的酒渍,看着那些闪烁着寒光的玻璃碎片,又抬头看向妻子。玉兰依旧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被狂风吹打却绝不弯腰的芦苇。她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虚脱的苍白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她的眼神,不再是冰冷的火焰,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和……失望?那眼神比任何怒吼都更让建国感到心惊胆战。

晓俐和晓波吓得大气不敢出,紧紧靠在一起。

玉兰不再看建国,她默默地转身,走向厨房角落。那里放着一个簸箕和一把扫帚。她弯下腰,动作有些迟缓,开始一下一下地,清扫地上的玻璃碎片。扫帚划过水泥地,发出“沙……沙……”的声音,单调、刺耳,像在刮着每个人的心。

建国看着妻子沉默清扫的背影,那瘦削的肩膀微微耸动。他猛地转身,像一头受伤的困兽,一把抓起桌上那个还沾着酒渍的军用挎包,拉开拉链,将里面那厚厚一沓崭新的外汇券粗暴地掏出来,狠狠地、像甩掉什么脏东西一样,摔在桌上!崭新的钞票散落开来,花花绿绿,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讽刺。

他看也没看那些钱,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旧工装外套,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门再次被摔上,比刚才王铁柱那声更响,更绝望。

玉兰清扫玻璃碎片的手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只是更用力地扫着。扫帚划过酒液浸湿的地面,发出黏腻的声音。

“妈……”晓俐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玉兰没有回答。她只是将最后一点玻璃渣扫进簸箕,然后走到桌边,看着桌上散落的外汇券,还有那滩被酒水浸透的报纸。她伸出手,不是去拿钱,而是轻轻拿起建国掉在桌上的那只空酒杯。杯壁上,还残留着他手指的汗渍和几滴浑浊的酒液。

窗外,夜色渐浓。隔壁李科长家新买的空调外机,依旧不知疲倦地嗡嗡作响,仿佛在炫耀着这个燥热而物欲横流的夏夜。而陈家闷热的客厅里,只剩下玉兰清理残局的沙沙声,和两个孩子惊恐不安的呼吸。地上那滩深色的酒渍,像一个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口,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风暴,以及被“劳改犯爹”四个字彻底击碎的、关于金钱和捷径的迷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