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惊鸿,或者说,在她逃离那个小山村之前,她有一个承载着父母全部“期望”的名字——宋来娣。
她在一个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的农村家庭长大。
父母眼中只有那个来之不易的弟弟,她和姐姐宋招娣,不过是两个可以随时用来换取彩礼的“赔钱货”。
宋惊鸿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不错,而这副容貌,成了父母眼中待价而沽的商品。
她九岁那年,父母收了隔壁村杀猪户的五万块钱,打算把她卖给那家痴傻的儿子当童养媳。
九岁的宋惊鸿得知这个消息后,没有哭,也没有闹。
她甚至眨着一双看似懵懂无知的大眼睛,脸上挂着异常乖巧顺从的笑容,脆生生地答应了。
她知道,哭闹只会招来更严密的看管,她必须隐忍。
她还有个大姐,叫宋招娣,早几年就被“卖”给了村长那个游手好闲的儿子当老婆,换来的钱给家里盖了新瓦房。
在被送去当童养媳的前一天,宋招娣借口回娘家送“祝福”,偷偷找到了在灶台后烧火的宋惊鸿。
宋招娣紧紧攥住妹妹枯瘦的手腕,把她拉到无人的柴垛后面,眼睛红肿,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绝望的哭腔:“二妹……听姐的话,你一定要逃!拼了命也要逃出去!”
她哆嗦着从贴身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卷被汗水浸得发潮的零钱,猛地塞进宋惊鸿破旧的口袋里,“姐没用……就攒了这五十块……都给你!拿着它,去城里!永远别再回来了!”
那天夜里,当整个村庄陷入沉睡,宋惊鸿利用从小干农活练就的、对村庄地形了如指掌的本事,像一只灵巧的猫,悄无声息地翻出了院墙。
然而,村口那条尽职尽责的老黄狗发现了她,狂吠起来。
瞬间,几户人家的窗口亮起了灯光,骂骂咧咧的人声和手电筒的光柱开始晃动。
“有人跑了!”
“是宋家那丫头!”
宋惊鸿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爆发出全部的力量,朝着村外漆黑的山野拼命狂奔。
她不敢走大路,一头扎进了齐腰深的、杂草丛生的野地里。
锋利的草叶像刀子一样刮破了她单薄的裤子和皮肤,火辣辣地疼。
黑暗中,不知名的虫蛇在脚边窸窣作响,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
但她不能停。
对虫蛇的害怕,远远比不上被抓回去、嫁给那个傻子的恐惧。
她不知道跑了多久,摔了多少跤,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她终于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冲到了通往县城的公路边,在一个简陋的、尘土飞扬的汽车站旁瘫软下来。
她身上的衣服早已被荆棘刮得破烂不堪,小脸上满是污泥和汗水,靠着斑驳的站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而那时的姜昭颜,与宋惊鸿的人生本无交集。
她的父母有出息,早早离开了农村在C市扎根,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小的机械公司,姜氏企业在当地也算数一数二。
除了过年,她很少回老家,是个标准的城里姑娘,生活优渥。
然而,商场如战场,姜家的产业惹来了对家的眼红。
一场精心策划的商业阴谋袭来,父母公司的重要文件被卧底偷窃,递交给了竞争对手。
姜氏企业一夜之间风雨飘摇,濒临破产。
姜昭颜的父母是有能力和远见的,他们很快想出了应对策略,试图力挽狂澜。
但奈何,对方心狠手辣,不仅要钱,还要他们一家彻底消失,以绝后患。
最终,姜家家道中落,父母在巨大的压力和不明不白的“意外”中双双离世。
姜昭颜侥幸躲过一劫,却从此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命运交汇。
两个身世迥异却同样无家可归的小女孩,于C市某个混乱的街区相遇了。
或许是同类相吸的本能,或许是走投无路的必然,她们结伴躲进了一栋破旧不堪、早已无人居住的待拆迁居民楼里。
起初,她们并不熟悉,甚至带着戒备。
但生存的本能让她们迅速结成同盟。
她们一起捡废纸箱、塑料瓶,换来的微薄收入勉强果腹。
在无数个饥寒交迫的夜晚,她们挤在漏风的破楼里,互相取暖,分享着仅有的食物。
也就是在那段最为黑暗艰难的日子里,宋来娣。
郑重地、自己给自己改名为——宋惊鸿。
她抛弃了那个象征着“招弟”的、充满屈辱的旧名,她要像惊起的鸿雁一样,飞出那片禁锢她的牢笼,拥有崭新的人生。
后来,她们在那个雪夜,遇到了孟娴欢。
三个女孩的命运,从此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那我也得找点事做了。”
宋惊鸿在视频里思考着说。
“没事,不急。”姜昭颜温和地安抚。
孟娴欢镜头晃了一下,“好了,沈景琛回来了,我先挂了诡秘们。”孟娴欢说。
“好哦宝宝,有事记得发信息。”宋惊鸿在视频里挥了挥手。
视频挂断的“嘟”声刚落,门外走廊上那沉稳而富有规律的脚步声,就像冰冷的鼓点,一声声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最终,脚步声在她的房门外停驻。
“叩、叩、叩。”
敲门声不疾不徐。
孟娴欢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麻木的平静。
“进。”她的声音干涩。
房门被推开,沈景琛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门槛处,如同审视一件物品般,目光落在坐在床边地毯上的孟娴欢身上。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显然是刚从公司回来,身上还带着室外的清冷气息和一丝不容置喙的威压。
他走进来,随手带上门,却没有关严,留了一道缝隙,仿佛在划定某种界限。
他的视线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扫过,最终定格在她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上。
孟娴欢很奇怪,自从早上醒来就像变了个人。
就算之前她身体不好,她的眼神也没有现在一样无光。
“孟小姐,” 他开口,声音平淡无波,“总是能不断刷新我对你的认知。”
这话里听不出是赞赏还是讽刺,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评判。
真是给你脸了,装啥啊?
孟娴欢抬起头,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讽刺的弧度,话语像淬了毒的针,不管不顾地扔了出去:“是吗?那你见识可真少,沈大少爷。就这点承受能力,还好意思当一家之主?土老鳖。”
最后三个字,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恶意吐出来的,完全不符合所谓豪门小姐的教养。
沈景琛的眉头瞬间拧紧,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他知道孟娴欢有刺,但这刺今天似乎格外尖锐,而且……如此直白粗俗,毫无遮掩。
“……”
他一时竟被这毫不按常理出牌的回怼噎住了,胸口堵着一股无名火。
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试图压下那点烦躁,选择将话题引向正事:“妈下午打电话来,说二弟妹和三弟妹转了性子,想和你多见面,还保证不会跟你吵架。你怎么想?”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商议。
孟娴欢冷笑一声,眼神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阿语不是早就事无巨细地跟你汇报过了吗?我见了谁,说了什么,吃了什么,你不是一清二楚?现在还来假惺惺地问我干嘛?”
“孟娴欢。”
沈景琛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明显的不悦和警告,“我现在是在跟你好好说话,你说话就非得是这种态度?”
“好好说话?”
孟娴欢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猛地从地毯上站起来,因为动作太快,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才勉强站稳。
她有严重抑郁症。
她的呼吸不受控制地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更加苍白。
“我上午刚下楼的时候,也没见你对我态度多好!”
她扬起纤细的脖颈,像一只引颈就戮的天鹅,眼眶迅速泛红,蓄满了委屈和不甘的泪水,“凭什么只许你沈大少爷放火,不许我这点小百姓点灯?啊?!”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你觉得我不好,觉得我让你丢人了,那就离婚啊!反正我们之间除了那张纸,什么都没有!”
最后“离婚”两个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委屈和决绝。
她受够了这种冰冷的禁锢,受够了这种不被当人看待的忽视,受够了在他面前永远低人一等的感觉。
沈景琛看着她这副样子,眼眶通红,泪水涟涟,身体因为激动和呼吸不畅而微微发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浓烈的、毫无生气的绝望里,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
他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感更重了,像是一团乱麻堵在胸口。
他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训斥或者道理在这种近乎崩溃的状态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看着她蓄满泪水的、如同死水般的眼睛,终究什么也没再说。
“……你好好冷静冷静吧。”
他移开视线,“明天早上,回老宅。”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出了房间,并顺手将门轻轻带上。
“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就在房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孟娴欢一直强撑着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
她腿一软,沿着床沿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一直强忍着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她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只是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小动物般压抑而绝望的呜咽。
门外,沈景琛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站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听着门内传来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的、破碎的哭泣声,眉头紧锁,搭在楼梯扶手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