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靖安王世子萧彻是闻名天下的少年神医,而我是跟了他十年无名无分的试药盲女。
终于等到他得圣上亲封,赏赐的各种百年药材堆满药房。
可他还是没有兑现当年要为我解毒医治眼疾的承诺。
毒发时,我浑身经脉炸裂,痛晕在药炉旁。
而萧彻只用银针为我封住经脉止血,转头却耗费三年时间为当朝郡主研制解毒丹。
“皎月,反正你一辈子都会在我身边,多等几年也没关系。”
“郡主和你不一样,她金枝玉叶,不能忍受病痛折磨。”
我没和他闹,摸索着替他整理好御赐银针,祝他诊途无忧。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医治好郡主,得郡主倾心的那一刻。
我正要在自请入皇陵守墓的文书上画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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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彻出诊,府中的药房被他弄得一团糟。
我什么都看不见,却能清楚的分辨每一份药材,并将它们归回原位。
只是在摸到桌面上摆放的两个针包时动作僵了下来。
左边那个不是我熟悉的那个粗糙到磨手的针包。
我摸索着,摸到了针包边细密的针脚,还有用宫中绣娘用苏绣刺下的御赐字样。
府中的小丫鬟见我拿着针包没动,凑到我身边。
“这不是一年前圣上亲封世子医官时御赐的针包吗?怎么丢在这里了?”
我浑身经脉又泛起密密麻麻的疼,却还是紧紧抓住针包没有放手。
萧彻不喜文不喜武,自幼崇尚医术,便拜了一位赤脚大夫为师。
我是他救治的第一位病人。
胎里带的慢性毒会随着年龄蚕食掉我的五感。
萧彻拼尽一身医术,减缓了毒发时间,所以十年来我只瞎了一双眼睛。
当初,他对我发誓,要我留在他身边。
等他入宫做了医官,就可以阅尽皇家藏书楼的医书,给我解毒,让我恢复光明。
我从十四岁跟在他身边,到现在为止已经十年,无名无分。
十年,我已经可以分辨出天下数万种药材。
身体中流淌的血液也染上药性。
而萧彻,却早已经看尽天下医书。
他的天赋,一年时间足以让他找出为我解毒的法子。
现在,我身体里的毒性卷土重来。
想要活下去的欲望却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我带着针包赶到郡主府时,萧彻正懒洋洋地躺在摇椅上晒太阳。
盲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响起。
他连眼睛都没有睁开:“来了?”
我“嗯”了一声,将他用了十年的针包塞进他手中。
我眼前一片虚无,脑海中却浮现了萧彻勾起嘴角的模样。
他总是丢三落四,我一个瞎子还要整天跟他奔波劳碌替他找补。
可十年如一日,这样的奔波早已经成为了刻入骨髓的习惯。
我没有问关于那个御赐针包的事情。
只是走到他面前,打开他的药箱,将一张纸放了进去。
“以后要细心一些,针包要时时刻刻放在药箱里。”
“你接触白芷和穿心莲会起红疹,给患者煮药时尽量不要自己处理这两味药材。”
“你每次出诊必须要带的东西我抄录下来了,你记得看......”
萧彻脸上的笑意未变,视线却渐渐凉了下来。
“这些不都是你亲自替我整理的?”
我愣了下,下意识摸了摸什么都看不见的双眼。
微微笑了下:
“我父亲忌日快到了,要回老家祭祖。”
“大概月余才能回来。”
父亲的忌日确实快到了。
只是比他忌日更快到的,是一封密旨。
上面给了我两个选择。
第一个,是恢复因逆反去世摄政王女儿的身份,成为所有人攻讦的靶子。
第二个,是只身入皇陵守墓,终生不得出。
萧彻从没好奇过我的身份,所以我才能在他身边隐姓埋名藏了十年。
现在,他也不会刨根问底。
他敷衍地揉了揉我的发丝,毫不犹豫转身。
我下意识伸手拽住他的衣角,低声开口:
“你要嘱咐我些什么吗?”
他用力将衣袖从我手中拽出,声音中带了不平常的慌乱。
“没有,你快回去吧。”
我听见了他迫不及待离开的脚步声,还有郡主宋明月娇嗔撒娇的声音。
垂落在身侧的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
眼前一片漆黑,可我还是盯着他消失的方向看了许久。
因为,接到密旨时,我就已经做出了只身守皇陵的选择。
今天,应该是我和萧彻今生见的最后一面。
2
从郡主府离开,我被人接到了皇宫。
皇帝高高在上,就连开口的声音都充满威严。
“你和摄政王长得很像。”
我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只能摸到轮廓,却想象不出自己长什么样子。
萧彻总说我肤色过于白,显得整个人苍白病弱,不是长寿之相。
他还会抓紧我的手,跟我发誓一定会想尽办法让我长命百岁。
可这些,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皇帝的哼笑声将我的思绪拉回来。
我感觉出他走到了我面前,温热的掌风在我眼前晃了晃。
“你中的是宫中禁毒,想来也命不久矣了。”
我捏住颤抖的指尖,应了声“是”。
皇帝大发慈悲:
“你是朕的堂妹,看在皇叔将朕养大的份上,允你三天后再入皇陵。”
我一个瞎子,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只得答应。
可离开宫殿后,宫人们并没有送我回府,反而是递给我一身宫女服装要我换上。
我不明所以。
直到我顶着宫女的身份站在皇宫夜宴的角落,我才明白。
父债子偿,皇帝要诛我的心。
我被勒令不许抬头,站在了萧彻和郡主宋明月身后。
皇帝高举酒杯,目光狭促地看向萧彻。
“萧世子看尽天下医书,可有法子医治明月郡主?”
萧彻连忙起身,开口只直说有五成把握。
我陪在他身边十年,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谦逊之言。
宋明月站起身,和他并肩而立。
“陛下,萧世子谦逊,实际上我的病都要好啦!”
似乎是怕皇帝不相信,她特意转了个圈,让皇帝仔细看清她的状态。
扬起的裙摆打在我的小腿上,痛意却是从心底弥漫。
若做出这样举动的人是我。
萧彻一定会冷下声音,说我不够庄重。
可现在的他,只是轻笑两声拦住宋明月的动作,柔声担忧:“小心摔着。”
毒性再一次发作,我耳边忽然出现阵阵嗡鸣。
等听觉恢复时,我听见有人佯装打趣质问。
“萧世子,日日留在郡主府,难道只是因为医者仁心吗?”
耳边声音嘈杂,可我却感觉全场都沉寂下来。
萧彻沉默了许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
他说:“医者仁心,只是借口而已。”
这一刻,我恨体内这该死的慢性毒药,为什么不干脆让我聋了?
跟在他身边十年,所有人都以为只要他为我解了毒,我们会顺理成章成婚。
我也这么以为,自顾自的将他视为我的所有物。
操心他的衣食住行,疑心他身边出现的另一个女子。
可他是少年神医,女患者不计其数。
宋明月只是其中一个。
我第一次陪他去郡主府出诊时,宋明月的父母皆在。
他们身份高贵,自然不会将我一个盲女放在眼里,笑着打趣。
“说起来萧世子和我们明月还是青梅竹马。”
“有空我可要问问你爹娘,我们有没有机会成为儿女亲家。”
我拎着药箱的手用力到发白。
萧彻沉默了许久,才似有若无地触碰了我一下。
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伯父伯母说笑了。”
后来我们回府,萧彻将自己关在药房整整三天三夜,银针扎满了自己全身穴位。
我担心坏了,闯进药房将他扯了出来。
他浑身扎的像个刺猬,却紧紧的攥住我的手,
“皎月,我找到可以替你减缓毒发的办法了。”
“三年,我保你三年不再毒发。”
那时我以为,他不眠不休,只是害怕我不能陪他白头。
我说:“我能活多久,就一定陪你多久。”
他没回答,我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后来他替我施针,我真的三年没有毒发。
只是这三年,他去郡主府的次数越来越勤。
我偶尔问起,他也只是叹气。
“郡主金枝玉叶,吃不得苦,皎月,你再等等。”
次数多了,我也不再问了。
就这么等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现在,我等到快死了。
3
宫宴结束,我被送回府中。
萧彻又去了郡主府,彻夜未归。
我枯坐一夜,之后才摸索着起身整理自己的东西。
整理衣物时,在衣柜角落处摸到一个未绣完的荷包。
我记得这个荷包,是一年前我想送给萧彻做生辰礼的。
至于为什么没绣完。
那段时间萧彻好忙,忙到终日不见人影。
我记得他的生辰,想着趁他忙碌的这段时间亲手缝制荷包。
一个瞎子,指尖扎满了密密麻麻的血孔后才堪堪做出了荷包雏形。
那天萧彻意外的早归,我慌忙地藏起荷包。
可我又想让他心疼我。
便将流着血的手指伸到他面前撒娇说好痛。
他垂眸看了一会,语气不太好听。
“宋皎月,你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不要做些自找麻烦的事情。”
他说的对,我是自找麻烦。
可那天我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痛到颤抖,痛到窒息,痛到没能及时拦下他奔向宋明月的脚步。
在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前,我声嘶力竭地质问:
“如果是宋明月受伤,你也会这么无动于衷吗?”
他语气浅淡,轻飘飘几个字就将我踩进泥里。
“她千金贵体,这种小事自有奴婢抢着做。”
我气急了,直接将荷包塞进了衣柜角落。
当初我还幻想萧彻会不会哪天想起来,又哄着我求着我亲手系在他腰间。
可时间流逝,他忘了,就连我自己都要不记得了。
十年,其实这样的事数不胜数。
我为他整理药房,打理家事,学着做一个眼盲之人不可能做到的事。
这些事情,我要不眠不休,呕心沥血多年才能做好。
可宋明月不一样。
她是当朝唯一一位郡主,有明亮的双眼。
家事,药房,生活的一切都可以交给下人打理。
她只需要陪着萧彻,用眼睛收纳山川湖海。
而我,出生就背负父亲造反的罪孽,眼不见光,人也只能躲躲藏藏活在暗处。
思绪回笼。
我将收拾出来的大半衣物全部烧掉,只留了几件塞进包裹里带走。
只是我没想到,这个时候萧彻竟然会回来。
“烧的什么?”
“不是明天才启程吗?怎么现在就收好了行囊?”
我厌倦了这里的一切,迫不及待要去赴死。
可我不能这么和他说。
4
“提前收拾出来,省的临走时手忙脚乱。”
本以为说到这里他便不会再问。
可这次他却扣住我的手腕,破天荒的开始深究:
“我从未听你说过家乡,在哪里?”
我有些诧异,说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雍州。”
他还想问什么,可我却不习惯他的刨根问底。
微微歪头:“怎么突然回府,有什么事?”
他没放开我的手,甚至捏的更加用力。
“皎月,我想给你打首饰,可找不到合适的匠人,我记得你认识一位。”
我不喜金器,常年佩戴银饰,而我头上的银饰都是那个匠人打造。
可萧彻却对首饰漠不关心,更别提我认识的什么匠人。
正当我想问些什么的时候,听见了宋明月幽幽地叹气声: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簪子,万一那匠人修复不好怎么办?”
我恍然大悟。
挣脱开萧彻的手,叫来跟在我身边随侍的丫鬟。
“带世子和郡主去吧。”
三个人错落的脚步声渐小,直到消失时我才双腿一软,瘫倒在原地。
毒性瞬间爆发,浑身的经脉好像要寸寸炸开。
我的五感开始混乱。
偶尔耳鸣,偶尔触觉失灵。
可我眼前的虚无却被明光取代。
我抬起手,在痛意中看清了自己苍白纤弱的手指。
皇帝派来跟在我身边的暗卫现身,语气冷漠:
“毒彻底爆发前期,你会像个正常人,没有痛苦。”
“彻底爆发后呢?”
暗卫想了想:“五感瞬间消失,肌肤炸裂,鲜血流尽才能咽气。”
听起来很痛苦。
从出生,到陪在萧彻身边,直至死亡。
我竟然想不起来有哪一刻是不痛苦的。
拎起包裹,站直身子,我朝着和皇宫相反的方向走。
瞎了十年,最后的自由时光,我总该看看这个世界。
只是天不遂人愿,最后的时光还要让我看到萧彻和宋明月。
此刻的宋明月脸色苍白,整个人无力地靠在萧彻身上。
萧彻慌张的抱紧她,颤着声音喊着宋明月的名字。
原来,他真正紧张一个人的时候,是这个样子。
懒得再看,准备转身离开。
可刚迈步,我就听见了萧彻激动到失态的声音。
“皎月,只有你能救明月了!”
我脚步顿住,视线定格在萧彻脸上:
“我不是医官,我救不了她。”
宋明月的脸色开始发紫,揪着衣服的手不断颤抖。
萧彻抿着唇,小心翼翼将她放平躺在地上。
三步并做两步冲到我面前,一把扣住我的手腕,用力将我扯到宋明月面前。
“你不是医官不会医术,可这些年来你不断试药,血早就被药性浸透!”
“只需要你放一点血,就能救明月郡主的性命,宋皎月,你要见死不救吗!?”
他双眸布满血丝,歇斯底里的吼声让我心尖一颤。
其实他说的对。
这十年我不断试药,药性早已渗透进血液。
他在外行医遇到突发状况时,也会用银针抑制我体内的毒性,逼出我脉中的药血为患者争夺一线生机。
为了他心中的大义,我奉献的甘之如饴。
可一次又一次,也没换来他半点温声软语的关心。
我有点怨的。
可我又劝自己,为了心爱之人奉献不应该求回报。
只要萧彻心里有我就好了。
而现在,我都快死了。
萧彻却强迫地扼住我的手腕,熟练地掏出银针想往我掌心扎。
我忽然明白了。
萧彻在我这里,是块冰冷的顽石。
在宋明月那里,却是生怕冷到她半分的暖玉。
豆大的泪水和掌心中乌黑的血液一起涌出。
在萧彻愣怔的目光下。
我扯出冰冷的笑意:
“让你失望了,我毒发了,活不了多久救不回你的心上人了。”
说完,我抽回手,头也不回的朝着皇陵的方向走去。
2
5
我快步走远,离开前还听到萧彻声嘶力竭的呐喊。
他在求医。
抱着宋明月冲向医馆,向坐诊大夫求药能挽救宋明月的性命。
我垂眸看着手掌中不断低落的乌黑血液,没有半分意外。
萧彻不会相信的。
在他眼中,我生命顽强的像打不死的虫子。
几度垂死挣扎,也能咬着牙活过来。
可那时候,是我想活。
皇帝派来的暗卫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
“你要直接去皇陵吗?”
我语气淡淡的:
“不然呢?皇上的意思,不就是让我毒发暴毙在我父亲坟前吗?”
暗卫一时没有声音,只是跟在我身后慢步走着。
许久之后,他才扯住我的手腕:“先去皇宫看看吧?”
我皱了皱眉,刚想拒绝便感觉天旋地转。
暗卫将我抗在了肩上,朝着皇宫的方向飞檐走壁。
宫内的皇帝似乎等待已久。
他见我眼神明亮,有些恍惚。
“毒发了啊。”
“你的眼睛很亮,摄政王的眼睛总是垂着的,看人的视线都是阴恻恻的,小时候朕总被他盯得浑身发毛。”
他说着,还抬起手抚了下胳膊。
我跪在地上:
“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我脑海中闪过无数个想法。
可能他想现在了结我,也可能想让我有个更惨的死法。
我刚满两岁时就被嬷嬷带着逃离京都。
后来自然也听到了父亲的死讯。
谋反,忤逆,篡位,我记不清了,大概就是这些能害的全家没命的大罪。
皇帝没有理会我的话,只是看着我的眼睛。
“你小时候我抱过你,你的眼睛也是这么亮。”
“那时候朕就在想,如果你的眼睛不像摄政王,以后可以不杀你。”
“可惜,上次见你,你是个瞎子。”
我扯了下嘴角,什么都没有说。
皇帝也没有再说话了,只是将一瓶药丸递给了身旁的暗卫。
“捏开她的下巴,塞下去。”
暗卫接过瓶子,用力捏开我的下颚。
剧烈的苦涩在口腔中蔓延,我下意识拼尽全力挣扎。
可这药丸入口即化,几乎一点不落的顺着喉咙流到胃里。
眼泪不断从眼角渗出,巨大的恐慌席卷全身。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竟然是不想死的。
我趴在地上不断干呕,几乎要将五脏六腑呕出来。
皇帝就坐在龙椅上,平静地看着我。
“行了,别吐了。”
“小时候朕说过,只要你的眼睛和摄政王长得不像,朕就放你一条性命,君无戏言。”
“只是你以后要改名换姓,不许再出现在京都。”
我愕然抬眼,对上的是皇帝浮现了一丝温情的眸子。
“小时候摄政王对朕很好,就当我还了他当初护下我的恩情吧。”
他抬手指向将我扛回来的暗卫。
“以后,你就跟在她身边吧,不用再回皇宫了。”
皇帝给了我新的身份名谍,还有足够富足一生的财产。
将我和暗卫送上了前往江南的马车。
我坐在马车上,还回不过神。
暗卫冷声开口:“他本就不想杀你。”
我张了张嘴,最终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
只问了一个问题。
“我身上所中之毒,是宫中禁药,解药难寻。”
“这解药,是谁制出来的?”
暗卫僵住。
在我紧盯不放的视线中败下阵来。
“萧世子。”
6
对于这个答案,我没有半分诧异。
我早就知道的。
以他的天赋,研制出解药只是早晚问题。
只是我没想到,他从没想过将解药给我。
我扯开嘴角笑了笑。
气氛再次沉寂下去。
“你要给我取个名字吗?”
冷冽的话语打破僵局。
我抬眼看向对面换下一身黑服饰的暗卫,想起来。
暗卫只有编号,到死也不会取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我想了想:“你以后不会再有危险的任务了吗?”
他点头,将自己的暗卫铭牌交到我手上。
“我会跟在你身边一辈子。”
“你不想给我取名也没关系,可以叫我的编号。”
名字是一个人存在过的证明。
我改头换面,跟着我的暗卫自然也不能留在过去。
“我的新名字叫季织,你叫季启好不好?”
“重启的启。”
他点了点头,认下了这个名字。
一路平安,没有横生波澜。
江南富庶,人也淳朴简单。
我在市井中买了一栋小院,又拜托季启帮我找了一只可以看家护院的大黄狗。
其实季启武功高强,有他在就什么都不用担忧。
他也是这么说的。
可我觉得既然舍弃了从前的一切,那就要全部忘记。
无论是姓名,习惯,还是季启的武功,常年扣在脸上的黑色面具。
生活平静美好。
好到我已经彻底不再想起从前的一切。
可萧彻的名字还是措不及防传到了我的耳边。
季启拿着信件,站在我面前。
“京都传来的信,记录了萧彻的近况,你想看吗?”
我对萧彻的感情已然清空。
只是我还是忍不住好奇。
得知我毒发之后,他是什么反应?
信封里有十几张信纸,很厚,每一张都写的密密麻麻。
在我离开那天。
萧彻没有看我一眼。
对于我孤身出现在街上,和骤然复明的双眼也没有半分好奇。
他只是抱起宋明月去了医馆,亲手为她施针熬药。
药方中有一位穿心莲。
他只拿了一下,便浑身起满红疹。
信上写,他在原地僵了许久,嘴里不断喃喃着我的名字。
我看着这行字,心中未起波澜。
自从我得知他触碰白芷和穿心莲会起红疹后,这两味药材都是我亲手处理的。
十年如一日的贴心照料。
我替他记得,他自己却全然忘却。
7
信中写,他不眠不休才将宋明月从生死一线中拉了回来。
宋明月的父母感激涕零。
宋明月更是衔草结环想报,想要嫁他为妻。
萧彻听见这句话时恍惚了许久。
宋明月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萧世子,你愿意娶我为妻吗?”
我看到这里时,以为萧彻一定会答应。
他为了宋明月奔波劳碌三年,说没有情,我不信的。
其实他答应也好。
我不会再出现,他也不必因为我这个累赘而惹得心上人伤心。
继续往下读着信。
萧彻沉默了许久,嘴唇颤抖:
“明月郡主,我不能......”
说完,他转身,几乎是连滚带爬逃回了府中。
只是站在侯府门口,他的脸上瞬间失去血色。
因为我是盲人,走路有随时磕碰到的危险。
侯府中每个可能伤害到我的尖锐物品,全部被包裹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花。
只是现在,那层厚厚的棉花,全都消失不见了。
一直在我身边侍奉的小丫鬟,这些天哭的眼睛都肿了起来。
她见到萧彻,瘪着嘴将那包御赐的银针塞进萧彻怀里。
一个小丫鬟,竟然哭着指责萧彻。
“皎月姑娘把这个留下就走了,世子,为什么你被陛下亲封医官的消息不能告诉皎月姑娘?”
“她现在消失了,万一她真的毒发死了怎么办?”
萧彻没有说话,只是踉踉跄跄抬脚迈步,一路冲到了药房。
药房中的药材被分门别类整理好,全部放在了药架上。
令他起红疹的白芷和穿心莲也被一次性处理了很多。
算算量,应该足够他使用一年。
这些药材,是我连夜整理出来的。
其实没什么别的意思。
如果这些年没有萧彻,说不定我早就死在了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是他替我延长了十年寿命。
即使这中间有痛苦,怨恨,可说到底我依旧是感谢他的。
那些,算是我报答了他十年的恩情。
季启坐在我身边:“你难受吗?”
我下意识捂住心脏。
跳动的平稳和缓,但充满力量。
“不难受。”
“十年时间,足以让一份爱浓烈到极致后消散。”
“我现在看到这封信,只是觉得唏嘘而已。”
他点点头,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这是,明月郡主拜托陛下寄给你的。”
我皱了下眉。
这些年,我和她很少有交集。
我们见过面,却从没有说过一句话,我想不通她为什么会给我寄信。
信纸上的字迹不太端正,能看出写信之人落笔时颤抖的笔锋。
“宋皎月,我知道你是谁了!”
“你是摄政王的女儿,即使你背着父罪,可你为什么要忽然消失?”
“你知不知道萧世子这些天究竟是怎么过的?”
我挑下眉,满脸疑问地看着季启:
“这明月郡主怎么全把事情怪在我身上了?”
“我都改名换姓了,萧彻这些天究竟怎么过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信上写萧彻每天只做三件事。
彻夜买醉,将自己关在药房里,不断派人找寻我的踪迹。
如果是从前的我知道这些,或许会泪如雨下。
觉得自己终于等来这块石头被我捂热的一天。
可现在我是季织。
宋皎月的事情,和我没有半分关系。
将两封信扔到火里烧掉。
淡淡开口:
“季启,给皇帝去一封信。”
“就说我自请守皇陵,已经毒发暴毙。”
“写完这封信,以后,就不要再和京城里的人有任何来往了。”
8
从前萧彻外出行医时,我总期盼着收到他的消息。
现在,我不期盼了。
他是死是活,怎样悔到撕心裂肺,我都不在乎了。
况且,他并不是真的想要找我。
他只是习惯了。
习惯了身后总有个小瞎子为他无私奉献。
习惯了小瞎子对他嘘寒问暖的关心。
只要等习惯了失去我这个小瞎子,他就会接受宋明月。
像我从前所期盼的那样。
举行成亲仪式,相伴一生,儿孙承欢膝下,美满幸福的过完一生。
只不过,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不会是我。
死讯传回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
我毫不知情,只是和季启支起了一个小药铺。
每天给人抓抓药,治治小病。
在萧彻身边十年,我也算是学了些本事。
药铺的收入足够养活我和季启两个人。
可季启却闲不住,偶尔会去山林中打猎,给我带一些寻常难见的野味和珍稀药材。
他不允许我拿去卖掉。
只说我身子被慢性毒蚕食数年,要留下给我补身子。
他是好意,我全盘接下。
寒来暑往,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两年。
这天早上,细雨如织。
刚拉开铺门,就见到药铺门口旁蜷缩着一个人影。
这些年大早上守在这里抓药的人不在少数。
我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公子,不知公子要抓什么药?”
蜷缩在地上的人身子抖了抖,才缓缓抬起头。
措不及防,我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萧彻。
后退两步,转身就要离开。
萧彻眼疾手快,抬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皎月,我找了你两年。”
“你藏得真好。”
他声音沙哑,出口的每个字都在颤抖。
我挣脱不得,只好回过头:
“公子认错人了,我不叫皎月。”
他不该来找我。
为什么要找我呢?
我不知道,但我也不想问。
他垂着眸子,呼吸声越来越重。
我竟然觉得,他有些哽咽。
“我没有认错人。”
“皎月,我永远都不会认错你。”
我看着他,眼神中没有半分情愫。
可他却好像被我的眼神烫伤,颤了一下松开手。
从前我眼神空洞,爱意恨意都不能从眼睛中流露出来。
所以我用嘴说,用行动证明。
可现在,仅仅靠着一个眼神。
便足以证明一切。
9
季启今天又去山里打猎了。
这两年改变了他很多,再也不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
他笑着踏进药铺,浑身是土,手里拎着两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
“织织,这两只小兔给你养着玩。”
“你猜猜我找到了什么?”
我没有说话,他自己也藏不住。
从怀中掏出来一根根须完好,没有半分损伤的人参。
“这是我在悬崖边发现的,你看看有多少年?有没有百年?”
我小心接过,一点点仔细查看。
这时,一道沙哑的声音插进来:
“有百年了。”
空气瞬间凝滞。
季启看向萧彻,缓缓皱起眉,然后将我护在身后。
“你怎么在这里?”
萧彻的眼神近乎木讷。
他盯着季启,唇角不自觉抿紧。
“皎月,他是谁?”
我皱了下眉:
“世子,这和你没有关系。”
说完这句话我也怔了一下。
从前我千方百计想要和萧彻有关系。
现在想做的,竟然是第一时间撇清。
萧彻脸上的血色顷刻间消失。
他喉结微滚,眼眶泛红。
整个人站在原地,仿若被利剑贯穿,呼吸不断加重。
我听见了他的嘶吼。
“宋皎月?为什么和我没有关系?”
“当初你一言不合就离家出走,没几天陛下就在前朝说出了你的真实身份!”
“他说你为赎父罪自请守皇陵,已经死了!”
“死了!死了!”
他看着我的脸,不肯移开视线。
嘶吼过后的嗓音嘶哑,哽咽到几乎说不出来话。
“你知道死了是什么意思吗?”
他这么问我。
我当然知道。
死了就是上天入地,再也找不到这个人。
留下的,只有记忆。
这种记忆对于在乎这个人的人来说,像每天都连绵落下的阴雨。
可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在乎我。
萧彻更不在其列。
我静静地看着他:
“宋皎月确实死了。”
死在那个被强迫刺破手掌取血的午后。
萧彻脸上的神色从苍白转变为一种灰败。
他发狠地抓着支撑他站立的桌角,下一瞬猛地冲到我面前。
季启常年习武,都没有挡住他。
“我不允许!”
“宋皎月没有死!你现在还好好的站在这里!”
“所有人都说你死了,只有我找你找了这么久!”
“皎月,我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牵挂你的人,你怎么可以死?”
“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我找你找疯了。”
“我好想你。”
“我带你回家好不好?我娶你,我娶你,我想娶你!”
他嘶哑的声音在我耳边不断炸响。
从前我万般期待的话终于从他的嘴里说了出来。
可笑的是,我的表情竟然没有一丝变化。
一直都求而不得,时间长了,便不再求了。
我拂开他紧紧攥着我的手。
“萧世子,我不想嫁。”
“我早就不想嫁了。”
说完,我转身走进柜台,查验季启摘回来的那根人参。
萧彻还想靠近,想继续和我说话。
季启冷着脸将他的手反剪到背后,一路拖着他离开药铺,将他狠狠掼在地上。
雨声渐大,我却能清晰地听见季启冷冽的质问声。
“萧彻,你怎么有脸来?”
“当初是你抛弃织织选择了明月郡主!”
本来我觉得这句话没有其他意思。
只是萧彻异常的慌乱吸引了我的注意。
一个大男人,哭的却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我不要宋明月!我只想要我的皎月!”
“我不该放弃那瓶药,我不该!”
我整理人参的手顿了顿,想起皇帝让季启给我灌下的那瓶解药。
本以为是萧彻制出来主动献上去的。
原来是二选一,抛弃的。
我垂下眼睑,漠然地动了动手指。
都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季启垂着头走进来。
他被淋湿了,我怕他着了风寒,连忙找出干爽的毛巾搭在他身上。
“别着凉,我可不想给你开药。”
说着不想,却还是诚实的给他抓驱寒的药,熬了一碗带着浓重苦涩味道的药汁。
季启捧着碗,
“织织,难过吗?”
他这句话,又让我想起两年前他不善言辞,冷着脸问我难不难受的模样。
我骤然失笑。
“有什么可难过的?”
“我不是和你说过,宋皎月早就死了,现在活下来的人,叫季织。”
“季织不会为了宋皎月的事情难过。”
季启嘴角弯了下,勾起我的手指晃了晃。
“那我做一辈子季启,你也要做一辈子季织。”
“好。”
我笑着回应。
而站在门外的萧彻,整个人的力气像被完全抽干。
他看着我和季启勾在一起的手指,泪如雨下。
不知道看了多久,才惶然转身。
离开时嘴里不断喃喃:
“我错了,是我错了。”
不过这些,我都不知道了。
我和季启一直生活在江南。
很久之后,皇帝下江南巡查,特意来见了我一面。
他看向我的目光总是很奇怪。
像是透过我看父亲,有几分敬爱,还有几分恨。
他也不是来关心我过得怎么样,只是来跟我说一声萧彻的近况。
“人好像疯了。”
“整天除了行医就是憋在药房里叫皎月。”
“哦对,你还不知道吧,他这个少年神医医坏了人。”
“把明月郡主治成了半死不活的瘫子。”
皇帝想起哪句说哪句。
但我还是从他断断续续的言语中得知了萧彻的近况。
我淡淡开口:“陛下,他和我已经没关系了。”
说完,我看向季启。
季启从怀里掏出几块裹着红纸的糖塞到皇帝身边的内侍手里。
皇帝拧起眉:“这是什么?”
“我和季启的喜糖。”
他的眉头又松开。
“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摄政王将你视为天上无尘皎月,堂妹,好好过吧。”
我没有说话,只是弯了下嘴角。
从此以后,京都的事情,再和我无关了。
与我有关的,只有季启一人而已。
我们两个会一起历经花开花落。
一起看云卷云舒。
这才是我,最初想求得的安稳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