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丈夫林清晏恢复记忆那天,数架直升机在我们村上空盘旋,他是首富失散多年的儿子。
管家毕恭毕敬地等在门外,村民们都以为他会带我走,毕竟我们夫妻数年。
可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我,目光复杂,似乎在做什么决定。
最终,他却走向了人群外的另一个女人。
我早该知道的。
在一起几年,他时常抱怨我不解风情,只懂捣鼓那些破草药,说满屋的药味让他透不过气。
我以为他是想逃离这间小屋,直到那天看见树下的他们。
他们并肩而坐,聊着我听不懂的星辰大海,她为他拂去肩上落花,他笑得温文尔雅。
原来,他失忆时爱上的,也从来不是我。
我平静地看着他们,转身拿起我的药箱:
“你们走吧。”
“隔壁王大爷的腿还等着我换药,不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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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的轰鸣声传来时,我正在教我们的儿子安安分辨草药。
安安的手一抖,把两味相冲的药材混在了一起。
我满眼平静,说道,“安安,你要记得,医者的一时疏忽,就是一条人命。”
我知道,是城里来人了。接下来,林清晏会同他的家人相认,马上就要回到他原来的世界。
即便在旁人离开后,林清晏依旧淡然自若。
那份属于高门贵子的清高,似乎早已被深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而我,比他还要平静。
我照常回到回家,整理我的那些瓶瓶罐罐。
路过的张大妈探头进来调笑,“阿绾啊,你都要跟着丈夫去城里大富大贵,还守着这些破药材干嘛?”
那天,林清晏跟他的家人说,他要收拾一下。
让他们第二日再来接人,还说他要带两个人一起回去。
村里的人都羡慕我走了大运。
全然忘了林清晏当初浑身是伤地倒在溪边,什么也不记得。
只有我这个赤脚医生把他背了回来,悉心为他医治调理。
村子小,他一个外来小伙长住在我这里,我怕村里人说闲话,索性嫁给了他。
那天,也仅仅是抓了几包草药当喜糖,就算结婚了。
婚后,我们也算安稳和睦。
那时,他满眼都是我,我们还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儿子。
如今他要走,自然该带走我和孩子。
但我知道,那两个人里,不会有我。
前世的回忆历历在目。
思及此,我只是对张大妈笑了笑,回道:“城里有城里的好,我还是更习惯跟这些草药打交道。”
我转过身,目光落在一旁新收的几株珍稀药材上。
它们才是我真正的倚仗,足够我在任何地方安身立命,开始新的生活。
我回到家时,沈月竹正拿着平板,教安安画画。
屋里很安静,只有她温润的嗓音。
“安安,你看,画画的手要干干净净的。”
“不能像你妈妈那样,手上总是沾着黑乎乎的药膏。”
我低头,看着自己指甲缝里洗不净的药渍,手上因为常年捣药而磨出的厚茧。
林清晏就坐在旁边,没有看我,嘴角勾起着极淡的笑意。
我记得,沈月竹是以“采风”和“养病”的名义,住进我们村的。
她来的时候,被风湿痛折磨得路都走不稳,脸色惨白。
是我,用祖传的秘制药酒,配上一次次的针灸,才让她重新站直了身体。
从那时起,一切就都变了。
她成了我家的常客,熟稔得像是这个家的另一个主人。
她会带来城里新奇的点心,却只给林清晏和安安。
她夸林清晏有不俗的艺术品位,又叹息着说,他不该被困在这山村里。
每次她这么说,林清晏的眼底就会泛起波澜。
然后落寞地看着我院子里晾晒的草药。
她言语间,总是有意无意地暗示,我配不上他。
我一身草药味,而她,永远干净、优雅,身上带着淡淡的木质香。
他们聊着我听不懂的画派,看不懂的诗集,我只能在一旁沉默地为下一个病人捣药。
我像一个闯入者,格格不入。
后来,她怂恿林清晏去村小学当老师。
从此,她对他的称呼从“清晏”变成了“林老师”。
一声声“林老师”,叫得亲昵又疏离。仿佛在提醒我,他已经进入了一个我无法触及的世界。
那天我去送饭。
推开教室的门,就看见林清晏正将我精心为他炖的强身汤药,一勺一勺地喂给沈月竹。
他说自己身体弱,特意让我每天熬。
我每天凌晨上山采最新鲜的草药,守着炉火熬几个小时,才熬出那一小碗。
沈月竹靠在椅背上,享受着他的照顾。
安安在一旁拍着小手,开心地喊:“沈阿姨最喜欢妈妈熬的药了!”
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我辛苦赚来的钱,养活的夫儿,连同我耗费心血熬制的汤药,都成全了他们。
恍惚间,前世那场歇斯底里的争吵。
也是因为一碗药,我终于没忍住,和他大吵了一架。
我质问他为什么要喝我给丈夫补身体的药。
林清晏却冷着脸,一把将我推开。
“江绾,你能不能别这么小心眼!月竹身体不好,你跟她计较什么!”
“你现在立刻给月竹道歉!”
我的儿子安安,躲在林清晏身后,哭着指着我。
“妈妈是坏人!妈妈欺负沈阿姨!不给沈阿姨喝药!”
沈月竹在一旁假惺惺地劝着,“清晏,算了,都怪我......”
可她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得意和嘲弄。
那一刻,我被他们三个人包围,成了这个家最多余的人。
我承认,她干净,她优雅,她懂林清晏向往的星辰大海。
而我,只有一双沾满药泥和尘土的手。
他们站在一起,才更像天造地设的一对。
3
我背着药箱进门,林清晏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捂住鼻子,眉头紧锁。
他冷淡地扫了我一眼。
“我们......就要有钱了,你以后不用再这么辛苦上山了。”
我没理他。
放下药箱,从里面拿出的银针,卷起裤腿,准备处理腿上的旧伤。
“妈!”
安安一脸嫌弃地看着我,眉毛皱成一团。
“城里有最好的医院,你能不能别再弄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了?”
神神叨叨。
我手一顿,针尖微微一颤。
前世,林清晏的家人也是这么说我的。
他们嘲笑我捣鼓草药的样子,说我是“跳大神的巫医”。
他们从不信我的医术,我祖上可曾经是御医啊。
可笑,可悲。
思绪回到他们要离开的那一天。
前世的我,手里紧紧攥着一包药粉,那是我熬了几个通宵,为体弱的安安特制的。
我满怀希望地想把药递进去,让安安带回去每天服用。
安安却像躲瘟疫一样,猛地缩回手,尖叫着让我别碰他。
他夺过药包,看也不看,直接扔到土里。
他头也不回地上了直升机。
我省吃俭用,低价卖了很多药材,买了人生中第一部智能手机。
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在视频里,能多看他一眼。
可电话那头,永远是不耐烦的催促。
“我很忙!”
“同学都在呢!”
“挂了!”
嘟嘟嘟的忙音,一次又一次,都让我心口隐隐作痛。
我揣着身上所有的积蓄,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去了海城。
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我只想偷偷看他一眼,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可我在学校门口看到的,却是他亲热地走在沈月竹身边。
高兴地喊着沈阿姨。
笑得那么甜,那么幸福。
那一刻,他抬起头,也看见了我。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满脸嫌弃。
他没有喊我,甚至没有一丝犹豫。
他死死拉住沈月竹的衣袖,转身就跑。
像是身后有什么恐怖的怪物在追赶。
他怕我这个浑身土气的母亲,喊出他的名字,玷污了他光鲜亮丽的生活。
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
不是我的药不灵了。
是人心,早就烂透了。
记忆的最后,是他十八岁的成人礼。
我被两个高大的保安架着,从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堂里拖出去。
他们骂我是来捣乱的疯子。
我挣扎着,喊着安安的名字,想把我一株特别珍贵的药材送给他。
那是山上悬崖边的百年灵芝,为了得到它,我摔断了半条腿。
可回应我的,只有周围宾客鄙夷的目光,和林清晏冰冷的眼神。
巨大的悲痛让我心脏病发作。
我喉头一甜,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直直地倒了下去。
弥留之际,我看到人群的缝隙里。
林清晏和沈月竹并肩站着。
他们静静看着我倒在血泊里,慢慢死去。
就像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默剧。
我带着无尽的恨意闭上眼,以为一切都已结束。
谁知再睁眼,回到了林清晏回归豪门的这天。
既然老天给了我重来的机会。
这一世,我只想离他们远远的。
一别两宽,再不相逢。
4
药杵一下下砸在石臼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正在为阿牛配一副健脾养胃的药方。
“我不要喝这苦药汤子!”
安安他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小脸皱成一团,满是厌恶。
他以为这药是为他准备的。
我手上的动作没停,甚至没抬眼看他。
“不是给你的。”
我的声音很平淡。
安安愣住了,撇着嘴,一脸的不敢置信:“那是给谁的?”
“阿牛。”
我吐出这个名字。
阿牛是村里唯一不围着沈月竹转的孩子,他瘦得像根豆芽菜,总跟在我身后,怯生生地喊“江医生”。
他说我给村里王大爷开的治腿疼的药方,很有用。
前几天,我见他饿得面黄肌瘦,捂着肚子蹲在墙角,便答应给他调理身体。
安安的脸涨红了,他从没想过,我会把他眼里的属于他“东西”给一个外人。
“我的药,想给谁,就给谁。”
我平静地将药材包好。
安安气急败坏,跺着脚说:“我让沈阿姨带我去吃法国大餐!你连牛排都没见过!”
我头也不抬,继续整理药材:“嗯,没见过,快去吧。”
他呆在原地,带着哭腔指责我变了。
是啊,我变了。
前世,我把他看得比我自己的命还重。
我以为血浓于水,我以为母子连心。
可最后,他眼里只有他的沈阿姨,没有我这个可怜的老母亲。
5
安安赌气跑开后,林清晏走到我身边。
他摆出那副善解人意的姿态:“江绾,你在生我的气,对吗?”
我没理会,继续低头收拾我的药材。
他又说:“你有什么不满冲我来,别拿孩子撒气。”
“我们明天就走了,别闹得大家都不愉快。”
我听到这话有些恍惚,前世他们走后,我的人生再无愉快可言。
我猛然回忆起,前世他的父亲林振邦第一次见到我的场景。
那位海城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在看到我的第一眼时,突然捂住胸口,厉声尖叫:“骗子!滚开!江湖骗子!”
我当时完全懵了,我自问医术精湛,怎么就成了骗子。
林家的其他人连忙上来安抚,解释说林父自从林清晏失踪后,精神就一直不好,备受打击,让我不要往心里去。
林清晏没有为我辩解,他看着我,眼里只有对我的鄙夷,他也看不起我的医术。
我像个小丑,被晾在原地。
可更诡异的是,沈月竹走进来的时候。
前一秒还狂躁不安的林振邦,在看到沈月竹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一把甩开旁边搀扶他的儿子,冲过去,死死拉住沈月竹的手。
他激动地喊道,声音都在发颤:“月竹!你来了!你可算来了!”
6
我后来才知道,沈月竹能被林家接纳,是因为她早就和林父搭上了线。
林父患有顽固的偏头痛,遍寻名医无果。
沈月竹谎称认识国外专家,能治好林父的病,以此作为进入林家的敲门砖。
可笑的是,她所谓的“国外专家”,用的其实是我祖传的药方。
沈月竹不过是偷偷拿走了我的心血,转头将其包装成海外的先进成果。
而我这个只会用“土方子”的村医,自然被视为眼中钉。
更可笑的是,我和林清晏,根本没有领过结婚证。
所以沈月竹顺理成章地以“未婚妻”的身份,出现在林清晏身边。
名正言顺,毫无阻碍。
我回想起自己这一生。
父母早逝,靠着几分薄田和一手祖传的医术艰难维生。
村里人人都夸我是“小医仙”,那时的我,一双手白净修长,连握笔都怕磨出茧子。
遇到失忆的林清晏后,一切都变了。
为了给他和安安更好的生活,我没日没夜地采药、制药、赚钱。
如今却被岁月和药材磨得粗糙不堪。
前世,沈月竹穿着一身名牌套装找到我。
“江绾,你知道吗?清晏说你身上的药味让他恶心。”
“他嫁给你,只是失忆后的无奈之举。”
“他这种人,生来就该属于殿堂,而你,只配待在泥土里。”
“自觉一点,别再出来丢人现眼。”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让我心如刀割。
我身上的药味......
那是我为他和孩子奔波劳碌,换来的味道。
那是我用半条命的血汗,换来的味道!
竟让他感到恶心。
安安和林清晏后来的态度也证实了她的话。
我反思自己,耗尽半生,究竟图什么?
图他们父子把我踩进泥里,再吐上一口唾沫吗?
从那天起,我彻底心死了。
这一世,我不会再等他们来羞辱我。
不等他们把我当成垃圾一样丢掉。
我要先一步,走出这片泥潭。
2
7
他们即将离开,林清晏递给我一本《本草纲目》。
“我打听过了,这是你们这行最经典的典籍。”
他把书递过来,语气有一丝优越感,“以后给病人开方子,先把老祖宗的东西吃透。”
这是前世他送我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礼物”。
可是我们学医的,怎么可能没有这本书。
但是我仍然把它视若珍宝,将书页都翻得卷了边。
今生,我没有伸手去接。
他以为我还在闹别扭,自顾自地笑了:“拿着吧,别小孩子气了。我们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我回忆起前世,我总是不懂他口中的艺术,他也从不屑于跟我解释。
我曾不服气,偷偷去镇上买艺术杂志看,却总是一头雾水。
他总是嘲笑我,我这么笨不可能看懂的。
可是我很聪明,在无数个孤深夜,那些晦涩的古字与失传的技法,在我眼中自行贯通。
我不仅完美复现了先祖的巅峰医术,更是推陈出新,走出了自己的道路。
多年后我才明白,他只是,懒得在我身上浪费任何精力。
见我毫无反应,林清晏脸上的笑意终于淡去。
外面传来管家的声音,催促着他们启程。
8
林清晏收回书,突然又问:“你给我配的那个安神茶呢?给我装一点路上喝。”
我摇了摇头:“没有了,一包都没有了。”
“最后那点紫苏,前天晚上都给村尾发高烧的李婶儿子熬药了。”
我记得,我母亲曾说,这安神茶的方子极难配齐。尤其是那味紫苏,十年难遇。
我走遍深山,也只得了那么一小盒,全都留给了他。
林清晏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似乎在判断我话里的真假。
就在这时,安安拉着沈月竹跑了进来。
满脸不耐烦:“爸爸,快点走了!”
沈月竹体贴地用餐巾纸给他擦了擦额头:“别急,车里有你最喜欢的冰镇果汁。”
林清晏弯腰抱起安安,尽着最后的“义务”:“跟妈妈说再见。”
安安猛地扭过头,小小的手指直直地指向我的鼻尖,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
“我才不要!”
“你把给爸爸的药给别人!你就是个没用的医生!”
“你只配给那些穷鬼看病!”
“我才不要你这样的妈妈!沈阿姨比你好一万倍!”
林清晏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似乎觉得儿子说得理所当然。
沈月竹甚至还赞许地摸了摸安安的头。
9
我明白了,在安安心里,我的价值是用金钱衡量的。
我回想起,林清晏父子很希望我给村里的大户人家看病,因为他们给的报酬很丰富。
而我却时常会为了贫苦的村民治病而耗尽心神。
在他们眼中,我真的不识时务。
沈月竹就不一样,她会从城里给安安买VR眼镜,带他体验虚拟世界。
我坚决反对,因为安安的眼睛先天有些弱视,不宜过度刺激。
久而久之,在安安心里,我成了阻碍他享乐的“恶人”。
当我对沈月竹的做法提出异议时,林清晏也总是护着她。
有一次,安安戴着VR眼镜玩了太久,引发了严重的眩晕和呕吐。
沈月竹一脸无辜:“我不知道会这么严重,城里的孩子都玩这个。”
我想发火,林清晏却把我拉到一边:“江绾,她不是故意的。”
“你不能总用你的老一套来要求别人。”
我心凉了,原来我们之间的鸿沟,从不是金钱,而是早已深入骨髓的认知差异。
他生在云端,自然不懂我在泥土里的坚守。
难怪,他从未想过将我拉入他的世界。
10
出门时,林清晏发现我把我所有的行医笔记和古籍都搬到了院子里。
他不解地问:“你要做什么?”
我没有回答,划燃一根火柴,扔了进去。
火焰吞噬了那些我曾视若珍宝的心血。
我要走了,自然要斩断所有念想。
前世我不肯放手,是以为那些笔记里有我们共同的回忆。
每次给林清晏治好病之后,我都会记录在里面。
这辈子我懂了,那只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林清晏看着我把他给我的黑卡也丢进去。
满脸不可置信道:“你疯了?这是留给你的钱,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和我怄气也不至于这样。”
我并没有理他。
那张黑卡,被我随手扔进了火堆里,瞬间被烈火吞噬。
在安安的催促下,他们终于上了飞机。
我心想,我们之间一切都已化为灰烬。
林清晏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不会再联系他们,他们的世界里,也再不会有我的位置。
当直升机消失后,我转身走进屋里,只背起一个简单的药箱,里面只有一套祖传的银针。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江绾,从今天起,为自己活。”
11
林清晏回到海城的第一周,开始被无休止的头痛折磨。
这是他们林家的遗传病。
顶级的医疗专家也束手无策,止痛药吃到让他反胃。
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在山村的那几年,只要他头痛,我都会用一套独特的针法为他缓解。
而我为他特制的安神茶,更是让他夜夜好眠。
如今,他躺在价值千万的床上,却比睡在山村的硬板床上还要痛苦。
另一边,安安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很快就见识到了豪门的另一面。
林父对他的教养极其严苛,每天要练两个小时的书法。
写错一个字,就是戒尺一下,打在手心,疼得钻心。
沈月竹为了讨好林父,对他的求助视而不见,甚至会在一旁附和:“林伯父教得是,小孩子就是要从小立规矩。”
这天,他给正在品茶的林父递点心,手一滑。
不小心打翻了他手边的茶杯。
他吓得一哆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求助地望向不远处的沈月竹。
沈月竹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看着林父瞬间阴沉的脸。
主动开口:“林伯父,小孩子不懂事,是该教训教训,让他长长记性。”
“安安,去墙角罚站,没我的话不许动。”
他呆在原地,哭得喘不上气。
他哭着哭着,忽然想起以前。
有一次他淘气,把我刚捣好的一整盆药材都给掀了。
那可是我熬了好几个通宵才配齐的。
他以为自己死定了。
可我只是快步走过来,蹲下身,先紧张地检查他的手脚有没有被划伤。
看他没事,才松了口气。
我没有骂他,只是摸着他的头,温声说:“人没事就好,药没了,妈再去采。”
他好像......有点想那个不许他吃零食,却会为他承担一切的妈妈了。
12
头痛折磨得林清晏根本无法入睡。
在山村,只要他皱一下眉,我总能第一时间察觉。
然后用手温柔地按在他的太阳穴上,再递上一杯温热的安神茶。
他终于在剧痛中忍无可忍,抓起手机,凭着记忆拨出那个他从未存过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冰冷的女声:“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只能安慰自己,我或许只是睡着了。
不久,安安因为压力过大和水土不服,发起高烧。
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妈妈......苦......药药苦......不喝......”
林清晏这才想起,安安小时候最怕喝中药。
每次都是我连哄带骗,用各种故事引开他的注意力,一勺一勺地喂下去。
医院的退烧针打了,但安安依旧烧得迷迷糊糊。
他抓着林清晏的手,哭着说:“爸爸,我想听故事,想听妈妈给我讲她去采药时遇到小松鼠的故事。”
林清晏的记忆被猛地拉回那个小山村。
他这才惊觉,关于我的记忆,并非只有贫穷和挥之不去的药味。
还有他头痛时我不眠不休的按揉,有儿子生病时我怀抱着儿子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他要如何向儿子讲述,那个被他亲手抛弃的女人,曾经是他们父子俩唯一的依靠。
13
在安安的梦呓中,林清晏被迫拼凑起那段被他刻意遗忘的过去。
我救了他,他失去了记忆,是我用一套银针,把他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
我嘴上严厉,却每天背着他去山顶看日出,告诉他新生的人要多见阳光。
我做的饭菜粗糙,却会记得他不吃葱姜,每次都细心地挑出来。
他记得那时的我,虽然清瘦但眼神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干净和专注。
他听到村里人说闲话,我直接堵在对方家门口,冷冷地说:“再让我听到一句,就别指望我给你们看病。”
那一刻他被彻底打动,冲动之下同意娶我。
他承认,他说完就后悔了,他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可看到我明亮的眼睛,他又不后悔了,想着以后带我一起走。
再后来,有了安安,我为了给他们更好的生活,开始接更多的病人,没日没夜地研究药方。
他开始厌烦我的“不求上进”,觉得我和这个山村一样,是我生命里的泥沼。
直到沈月竹出现,她谈吐优雅,佳人如玉,让他看到了离开的希望。
他卑劣地想,只要能离开,不择手段也无所谓。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不是我把他困在了泥沼,是我为他挡住了所有的风雨,才让自己深陷其中。
他目光变得无比坚定,对高烧中的安安说:“安安,等你好起来,我们去找妈妈。”
14
林清晏动用林家的全部力量去寻找我,却发现我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他带着安安回到那个山村,我的诊所早已人去楼空,院子里只剩下一堆灰烬。
邻居告诉他,我走的那天,火烧了半宿。
林清晏在那堆灰烬里,疯了一样地翻找,最终只找到一张被烧得只剩一角的合照。
他彻底崩溃了,他终于明白,我不是在生气,我是真的不要他们了。
安安哭着问:“妈妈是不是被火烧死了?”
林清晏抱着儿子,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慌。
他想起前世,我曾因为他弄丢了我送的草药香囊而负气出走。
我躲在山上采了一天药。
第二天就自己回来了,还讨好地把新做的香囊放到他枕边。
他当时不耐烦地对沈月竹抱怨:“你看,她就是小孩子脾气,哄一哄就好了。”
这一次,他想哄,却连人都找不到了。
他把自己的新号码和重金留给了村里每一个人,求他们一旦有我的消息就通知他。
可他等了又等,电话始终死寂。
他终于尝到了被彻底抛弃、任何希望都看不到的滋味。
15
我离开山村,来到了古都金陵,这里中医文化底蕴深厚。
我在一条老街上,用仅剩的钱盘下了一间破败的医馆,取名“济世堂”。
我没有宣传,只在门口挂了一个木牌:“疑难杂症,三针无效,分文不取。”
起初无人问津,直到我治好了一位因车祸而下半身瘫痪多年的退役将军。
这位将军在政商两界人脉极广,我的“三针定乾坤”之名一夜传遍金陵。
我拿出祖传的“归元丹”秘方,此丹能固本培元,调理脏腑,对许多慢性病有奇效。
我从前舍不得用那些名贵药材,如今我用最好的药材制丹,只赠有缘的重症之人。
我用“归元丹”调理自己,不过一年,常年劳累留下的病根尽除,整个人气色焕然一新,恢复了年轻时的清俊儒雅。
我的医馆门庭若市,成了权贵们求医问药的圣地。
我不再是那个土气的乡村医生,人们敬畏地称我为“江医仙”。
直到一天,一位气场强大的男人找到了我,他是金陵最大的商业集团——秦氏集团的总裁,秦风。
他说,他想和我合作,将我的医术和药方,打造成一个全新的健康帝国。
16
秦风是个雷厉风行的男人,他对我没有男女之情,只有对人才的欣赏和对商机的敏锐。
他为我组建了最顶尖的团队,将我的“济世堂”打造成全国闻名的品牌。
为了让我专心医术,他帮我挡掉了一切不必要的应酬。
某天,秦风正在和我开视频会议,讨论一个与海城林氏集团的合作项目。
这天下午,我刚用银针为一个脑梗偏瘫的老人疏通完经络,一身轻松地走出内堂。
秦风正在他的办公室里开视频会议。
“林总,秦氏看中的是未来,不是来跟你们一起收拾烂摊子的。百分之三十的利润分成,这是我的底线。”
我推门进去,想给自己倒杯茶。
秦风见我进来,冲我点点头,示意我随意,视线却没有离开屏幕。
“如果林氏连这点诚意都没有,我想我们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
我百无聊赖地瞥了一眼他的电脑屏幕。
屏幕那头,是一张憔悴的脸。
居然是林清晏。
想来,林家的遗传头痛,没了我特制的安神茶,不好受吧。
我端着茶杯,慢悠悠地从秦风身后踱过,准备回我的休息室。
就是这一晃。
屏幕那头,林清晏咄咄逼人的气势瞬间瓦解。
他死死地盯着我出现的方向,瞳孔骤然缩紧。
秦风察觉到不对,皱了皱眉。
半晌,一个夹杂着哭腔的破败颤音从音响里传了出来。
“江......绾......”
17
第二天,林清晏父子就出现在我的医馆门口。
安安一见到我,就哭着跑过来想抱我,却被秦风的保镖拦住了。
林清晏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痛苦和乞求:“江绾,我找了你两年。”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我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前世他和沈月竹冷漠地看着我倒在血泊中的画面。
我绕过他们,对秦风说:“今天的病人看完了,关门吧。”
安安的哭声更大了,他委屈地喊:“妈妈,你真的不要我了吗?我每天都想你!”
林清晏脸色惨白,替儿子说话:“他为了找你,把整个海城都快翻过来了。”
“江绾,他是你儿子,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我心中冷笑,到底是谁更狠心?
这时,秦风走了过来,看了一眼林清晏,然后对我说:“江医生,林总预约的是下周三的会谈,现在是您的私人时间。”
他对林清晏礼貌地笑了笑:“林总,如果您是来看病的,请按规矩排队挂号。如果是谈合作,请等下周。如果是私事......抱歉,江医生从不见客。”
林清晏被秦风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脸色阵青阵白。
18
秦风的话彻底激怒了林清晏。
林清晏第一次失态地对秦风说:“这是我和她的家事,你一个外人凭什么插手!”
秦风只是挑了挑眉:“林总,江医生现在是我们集团最重要的合伙人,她的任何事,都是我们集团的事。”
林清晏转向我,几近崩溃:“江绾,你就任由一个外人来羞辱我吗?”
我终于开口,声音冰冷:“他不是外人,他是我的合伙人。”
“而你,林总,现在对于我来说,才是外人。”
“如果你再在这里无理取闹,影响我的声誉,我们之间的合作,就此终止。”
这句话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林清晏所有的火焰。
他知道,这个合作是林氏集团翻身的唯一机会。
他最终被秦风的保镖“请”了出去。
但他没有带走安安。
他把孩子留在了医馆门口。
临走前,他回头,眼神满是倔强:“江绾,除非我死,否则我绝不会放手。”
19
林清晏走后,我和安安相对无言。
秦风让人给安安安排了房间,并请了保姆照顾。
安安却很黏我,絮絮叨叨地跟我说这两年的委屈。
他说外公如何严厉,林家的规矩如何森严,以及沈月竹如何地虚伪。
最后总结:他终于知道,只有妈妈是真心对他好。
我听完,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我知道,他不是真的悔悟,他只是从一个舒适圈,掉到了一个不如意的环境里,所以才想念起我的好。
他的爱,是有条件的。
我回想起前世,沈月竹大概也是这样,一步步蚕食了他们父子的心。
可惜这一世,我的离开,让林清晏看清了许多事。
我看着安安,毕竟是我的孩子,我不能真的把他扔出去。
安安兴奋地说:“妈妈,我想吃你以前做的山药糕!”
我却让保姆给他端来一份营养均衡的儿童餐。
他失望地撅起了嘴。
我只是淡淡地说:“你的脾胃需要调理,不能吃甜食。不吃就饿着。”
安安只好委屈地拿起勺子。
几天后,林清晏果然回来了,他没有再来医馆闹,而是在我对面的酒店租下了一个长包房。
他每天都来医馆排队挂号,像一个最普通的病人一样,默默地坐在角落里等。
20
我没有因为林清晏的“坚持”而给他任何特殊待遇。
他每天来挂号,我就按普通病人的流程给他看诊,三分钟结束。
他想跟我多说几句话,我便会叫下一个病人。
他开始学着煲汤,每天送到医馆来,我从不接收,都让前台退了回去。
他就在门口等着,从开门等到关门,希望能和我说上一句话。
我透过百叶窗,看着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样子,想起前世我为了见他一面,在他公司楼下等了一整夜,最后只换来一句“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风水轮流转,我终于让他也尝到了等待的滋味。
他和安安开始旁听我给学徒们上的公开课。
他们无比认真地记着笔记,学习那些他们曾经最不屑一顾的经络穴位。
我讲课时,偶尔抬头,总能看到他专注的眼神。
我知道他为什么专注。
因为他想走进我的世界,但他发现,这个世界的门槛,远比他想象的要高。
我没有理会他们,继续我的课程,只当他们是普通的旁听生。
21
一个月后,沈月竹居然找到了金陵。
她看起来落魄了许多,身上那件名牌连衣裙也皱巴巴的。
她拦住下班准备回酒店的林清晏,质问道:“林清晏,你为了这个女人,真的连家都不要了吗?”
然后她看到了我,随即讥讽道:“江绾,你倒是好手段,把他迷得神魂颠倒。”
这句话正好被送我出来的秦风听见。
秦风冷冷地开口:“这位女士,请注意你的言辞。”
沈月竹立刻换上那副可怜兮兮的嘴脸,对林清晏说:“清晏,你跟我回去吧,伯父的身体又不行了,他想见你。”
林清晏神色冰冷,回她:“我爸有最好的医疗团队,用不着你来操心。”
“至于你,林家给你的钱,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别再出来丢人现眼。”
他这一年的追寻,早已让他看清了这个女人的真面目。
沈月竹脸色惨白。她知道,她唯一的价值就是扮演林父的“精神慰藉”。
如今被彻底戳穿,她再也回不去那个奢华的世界了。
她突然转向我,怨毒地嘶吼:“都是你!是你毁了我的一切!”
她像疯了一样朝我冲过来,却被秦风的保镖一脚踹倒在地,像条死狗一样。
22
沈月竹被拖走后,林清晏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他看着我,声音沙哑:“江绾,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
我看着他,第一次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告诉他,我不会再和他有任何私人关系,但看在安安的份上,我可以和林氏集团合作。
但有一个条件。
“我要你,公开向我道歉。”
“为你们父子之前对我造成的所有伤害,开一场新闻发布会,向全世界道歉。”
林清晏的血色瞬间褪尽。
他愣住了。他是林氏集团的继承人,是海城的名流,让他开新闻发布会道歉,等于将他和林家的脸面彻底踩在脚下。
他知道,这是我给他的,最残酷的惩罚。
这些日子的相处,他看清了,我对她已无半分情意。
连合作,都要以羞辱他为前提。
他终于认输了,眼泪无声地滑落。
他问我:“你就这么恨我吗?”
我摇了摇头。
上一世死的时候,我确实恨。
可这两年,我治病救人,桃李天下,我过得很好,很充实。我已经很少想起那些事了。
因为我不爱他了。
我告诉他:“林清晏,恨的反面不是爱,是漠然。我对你,早已没有任何感觉。”
“这个道歉,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让你自己,看清楚你曾经做过什么。”
23
林清晏最终没有答应,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安安追了出去,哭着求他不要走。
林清晏只是抱着他,说:“安安,爸爸去做一件该做的事。”
几天后,我看到安安一个人坐在医馆门口的台阶上,不哭也不闹。
我走过去,他抬起头,眼睛红红的,问我:“妈妈,我是不是很坏?”
我看着他,想起前世他冷漠的脸,心里依旧有刺。
可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我还是心软了。
我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你只是,被教坏了。”
“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安安没有安全感,拉着我的衣角问:“那爸爸还会回来吗?妈妈你还会要我吗?”
我伸出小拇指,跟他拉钩,郑重地说:“我不会再走。拉过勾的,就不会变了。”
林清晏在远处的车里,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
他最终还是发动了车子,毅然决然地向海城的方向开去。
24
林清晏回到海城,并没有开新闻发布会。
他做了一件更轰动的事。
他宣布,将自己名下林氏集团的所有股份,成立一个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江绾中医研究基金会”。
基金会致力于扶持贫困的中医学子,和推广传统中医文化。
林家上下震动,林父气得直接住进了医院。
林家老夫人将他赶出家门,断了他所有的经济来源。
一夜之间,他从高高在上的林家大少爷,变成了一无所有的普通人。
秦风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时,我也愣住了。
我没想到他会做得这么绝。
不久后,林清晏再次出现在我的医馆门口。
他穿着最普通的衣服,素面朝天,对我说:“江绾,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你这里,还招打杂的吗?我可以扫地、洗碗、整理药材,什么都可以。”
我看着他,他眼里没有了乞求,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他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那场“道歉”。
25
我最终没有让他留下来打杂。
秦风出面,以基金会需要一位“懂行”的管理者为由,给了林清晏一份工作。
他开始为了基金会的项目,奔波在各个城市,像我从前一样,为了几毛钱的成本和人争得面红耳赤。
安安则留在了我身边,我教他认草药,背汤头歌,他学得很认真。
他说他以后也想当一名医生。
沈月竹的下场很惨,失去林家的庇护后,她得罪过的人纷纷找上门。
最后听闻她因为商业诈骗和勾引有妇之夫,被送进了监狱。
许多年过去,我依旧留在金陵。
基金会在林清晏的管理下,越做越大,资助了无数有才华的年轻人。
他没有再婚,我也始终未嫁。
我们保持着工作上的联系,像最熟悉的陌生人。
安安考上了最好的中医药大学。
在他成人礼那天,他小心翼翼地问我:“妈,你......会原谅爸爸吗?”
我恍惚想起前世,也是这样的场景。
我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那年的中医界最高学术论坛在海城举办,我作为主讲人出席。
台下,林清晏作为基金会主席坐在第一排,安安坐在他身边。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有光。
聚光灯下,我看着台下无数充满求知欲的眼睛,内心一片平静。
前世的记忆与今生交叠,我浅浅地勾起嘴角。
眉间舒展,岁月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