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坐回龙椅,一字一句说道:
“万俟中丞,朕再问你一句,岳飞谋反一案,所凭何据?人证几何?物证安在?三推六问之案牍,可曾完备?”
万俟卨直到此时还不愿相信皇上是要给岳飞翻案。
一是因为昨夜在丞相府,他亲耳听见从皇宫回来的秦相亲口所说:‘诏书已拟,明日赐死。’
二是因为他太了解皇上了。
那个龙椅上坐着的,可不是什么千古名君!
天性怯懦、阴鸷多疑,是刻在他赵家人骨子里的东西。
可眼前丹墀之上那人,声色俱厉,挺直端坐,哪还有一点怯懦的影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万俟卨已别无选择,只能强自镇定,俯首答道:
“回陛下,岳飞淮西逗留,贻误战机,军中将领无人不知。指斥乘舆之言,何时何地、证人证言皆已查明。”
“岳飞谋反之事有旧部王贵亲口供状,岳云给张宪的亲笔书信亦是铁证。三案皆证据确凿,秦相审阅无误后方才上达天听,请陛下明鉴。”
赵构心中暗道,真是坏人一张嘴,好人跑断腿。
自己若不是从千年后穿越而来,还熟读历史,岳飞就是有十张嘴也是无用。
偏殿之中,一直凝神静听的岳飞听见万俟卨的奏言,气得浑身发抖。
他想挣扎起身,却浑身无力。
想发声争辩,又被儿子出声制止:
“父亲勿急!听儿一言!昨夜太医未到之时,陛下亲调解药为父亲冲洗伤口。”
“父亲身上的衣袍正是昨夜陛下身上所穿,入轿之时,儿亲眼看见陛下泪痕犹在。”
“陛下既然将父亲安置在此,儿子相信,陛下定有深意,父亲若一时冲动坏了陛下计策,岂非大憾!”
“父亲,儿没撒谎!陛下昨夜看父亲的眼神,真像儿时父亲看我一般......”
岳飞闻言,不敢置信的望向张宪。
张宪使劲点头:“少将军并未虚言,属下亦亲眼所见,不止如此,昨夜太医署的所有太医全都来了,从大理寺到皇城,陛下一路都守护在将军轿边。”
“进福宁殿时,陛下担心颠了将军,竟命人拆了福宁殿门槛,那可是陛下寝宫啊将军!前朝百年,有谁受过这等恩惠?!”
“昨夜牢中,陛下亲口直言,要为我等洗刷冤屈,如今又将我等安置在此,岂非故意?请大帅三思!”
岳云急切的补充道:“还有,父亲昨夜昏迷之时,陛下一直将父亲抱在怀里,全然不顾父亲身上血污,儿子亲眼看见陛下哭了......”
岳飞听得目瞪口呆......
这时,皇上的声音隔着木墙,再次传来:
“万俟中丞,依大宋律法,构陷大臣当处何刑?”
到了此时,万俟卨如何不知情形已然有变。
可他话已经说出去了,事也已经做下了,总不能说之前是跟皇上开玩笑的吧,只得硬着头皮回道:
“回禀陛下,诬告反坐,流三千里。”
“那殿前欺君,又该当何罪?”
“回禀陛下,欺君之罪十恶不赦,轻则杀头抄家,重则株连同族。”
赵构面无表情的道:
“好,朕问你,岳飞离军两月,其间金兵并未南下,何来的延误军机?若真贻误军机,为何不当时问罪,反在四年后翻旧账?”
万俟卨闻言大惊。
自己在秦相的授意下,将岳飞离军日期全都改了啊。
即便有人秘报,张去为那关他也过不去啊!
皇上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赵构目光扫过秦桧、张俊、罗汝楫三人,继续说道:
“尔等恶意曲解忠言,将痛心国政之言说成是“指斥乘舆”,若此言当真谋逆,为何说出时不追究,偏等四年才定罪?”
“谋反一案,王贵的‘告首状’漏洞百出,所谓的写信唆反,实为家书!尔等左编右改,竟成了谋逆之言!”
“岳飞若真欲谋反,岂会自弃军队,孤身入京?!”
“他下狱之后,狱中绝食明志,旧部无一人起兵,即便受遍酷刑,供状也只有‘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个血字,这就是尔等说的谋反?!”
“尔等不让证人出庭,销毁有利卷宗,全案无一项物证,口供皆由酷刑取得,最后竟以“莫须有”结案,这就是尔等的秉公执法?!”
“天日昭昭,青山白骨可证!丹心碧血,岂容佞语污名!”
赵构一番话说罢,殿中鸦雀无声。
秦桧不敢置信的望向龙椅,只觉上面那人是如此的陌生。
十二道金牌,绍兴和议,赐死岳飞,打压韩世忠,昨夜密谈......
桩桩件件,哪个不是陛下你亲自定夺的?
如今怎么岳飞成了丹心碧血,我们成了佞语污名?
万俟卨、罗汝楫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脸上血色尽失。
那岳飞的“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字供言,知道的人不超过四个。
且这四人绝不可能透露出去,陛下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即便陛下知道了此事,那又如何?
这一切不都是陛下你想要的吗?
可如今这是怎么了?
怎么睡一觉起来,天全变了?
两人不约而同的望向秦相的背影。
却见秦相依旧一动不动。
偏殿之中。
岳飞两行热泪,汹涌而出。
原来陛下全知道!
原来陛下全知道啊!
他心中积攒已久的郁气,在这一声“丹心碧血”中消散殆尽。
岳云、张宪更是惊喜的瞪大了眼睛。
垂拱殿中。
‘韩世忠’突然跪倒,口中大喊:
“陛下圣明,陛下圣——明啊!”
接着,右谏议大夫‘何铸’、翰林学士‘洪皓’、侍读‘叶梦得’三人跟着跪了下去,口呼陛下圣明。
他们倒是喊得爽利,这样一来,却让其他的官员左右为难,跪也不是,站也不是。
只因丹墀之下,最前面那人,仍然站得笔直。
他们深知,得罪皇上最多罚俸贬黜,只要秦相肯替自己说话,迟早能东山再起。
而得罪秦相,这大宋朝廷,便再无立足之地!
赵构目光扫过大殿,将殿中官员的行为一一记下,突然开口喝道:
“万俟卨!”
见陛下直呼自己全名,万俟卨如同被抽掉了脊梁,膝盖一软,扑通跪倒。
“臣...臣在...”
赵构抬手指向地上血衣。
“抬起头!看着它!告诉朕!你御史台,你大理寺,秉的哪门子公?执的哪门子法?!”
“这就是你所谓的铁证?这就是你构陷忠良、戕害赤臣的手段?!”
“用沾了盐水的皮鞭!用烧红的烙铁!用沾肉撕皮的披麻拷,用你敲骨吸髓的酷刑!从一位为国征战半生的将军身上,榨出来的‘铁证’?!”
“万俟卨!你好大的狗胆!你当朕是那唐僖宗,还是秦二世?!”
万俟卨闻听此言,魂飞魄散,趴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
秦桧缓缓抬头,死死盯着龙椅上的赵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那惯有的从容。
“陛下息怒。”
秦桧终于开口。
只见他不慌不忙的道:
“陛下明鉴!岳飞一案,牵连甚广,人证物证俱在,绝非仅凭刑讯。万俟中丞或有失察急功之过,然其心可昭,其行可悯,皆为肃清朝纲,为国锄奸。”
“岳飞跋扈抗旨,拥兵自重,藐视君父,更兼有‘指斥乘舆’‘拥兵逗留’之实,此等大逆,若不严惩,国法何在?君威何存?”
“现下绍兴和议初定,金人虎视眈眈,若因此人再起战端,生灵涂炭,社稷危殆,恐有负天下苍生之望,请陛下明察。”
偏殿内,岳飞清楚的听到了秦桧那番“为国锄奸”的言论,心头愤懑再次袭来。
一口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唯有一道血丝溢出嘴角。
“将军!”
“父亲!”
岳云和张宪焦急的跪在榻边。
岳飞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眼时,眼中的怒火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所取代。
他在等,等那个龙椅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