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更新时间:2025-11-14 12:24:47

赵构坐回龙椅,一字一句说道:

“万俟中丞,朕再问你一句,岳飞谋反一案,所凭何据?人证几何?物证安在?三推六问之案牍,可曾完备?”

万俟卨直到此时还不愿相信皇上是要给岳飞翻案。

一是因为昨夜在丞相府,他亲耳听见从皇宫回来的秦相亲口所说:‘诏书已拟,明日赐死。’

二是因为他太了解皇上了。

那个龙椅上坐着的,可不是什么千古名君!

天性怯懦、阴鸷多疑,是刻在他赵家人骨子里的东西。

可眼前丹墀之上那人,声色俱厉,挺直端坐,哪还有一点怯懦的影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万俟卨已别无选择,只能强自镇定,俯首答道:

“回陛下,岳飞淮西逗留,贻误战机,军中将领无人不知。指斥乘舆之言,何时何地、证人证言皆已查明。”

“岳飞谋反之事有旧部王贵亲口供状,岳云给张宪的亲笔书信亦是铁证。三案皆证据确凿,秦相审阅无误后方才上达天听,请陛下明鉴。”

赵构心中暗道,真是坏人一张嘴,好人跑断腿。

自己若不是从千年后穿越而来,还熟读历史,岳飞就是有十张嘴也是无用。

偏殿之中,一直凝神静听的岳飞听见万俟卨的奏言,气得浑身发抖。

他想挣扎起身,却浑身无力。

想发声争辩,又被儿子出声制止:

“父亲勿急!听儿一言!昨夜太医未到之时,陛下亲调解药为父亲冲洗伤口。”

“父亲身上的衣袍正是昨夜陛下身上所穿,入轿之时,儿亲眼看见陛下泪痕犹在。”

“陛下既然将父亲安置在此,儿子相信,陛下定有深意,父亲若一时冲动坏了陛下计策,岂非大憾!”

“父亲,儿没撒谎!陛下昨夜看父亲的眼神,真像儿时父亲看我一般......”

岳飞闻言,不敢置信的望向张宪。

张宪使劲点头:“少将军并未虚言,属下亦亲眼所见,不止如此,昨夜太医署的所有太医全都来了,从大理寺到皇城,陛下一路都守护在将军轿边。”

“进福宁殿时,陛下担心颠了将军,竟命人拆了福宁殿门槛,那可是陛下寝宫啊将军!前朝百年,有谁受过这等恩惠?!”

“昨夜牢中,陛下亲口直言,要为我等洗刷冤屈,如今又将我等安置在此,岂非故意?请大帅三思!”

岳云急切的补充道:“还有,父亲昨夜昏迷之时,陛下一直将父亲抱在怀里,全然不顾父亲身上血污,儿子亲眼看见陛下哭了......”

岳飞听得目瞪口呆......

这时,皇上的声音隔着木墙,再次传来:

“万俟中丞,依大宋律法,构陷大臣当处何刑?”

到了此时,万俟卨如何不知情形已然有变。

可他话已经说出去了,事也已经做下了,总不能说之前是跟皇上开玩笑的吧,只得硬着头皮回道:

“回禀陛下,诬告反坐,流三千里。”

“那殿前欺君,又该当何罪?”

“回禀陛下,欺君之罪十恶不赦,轻则杀头抄家,重则株连同族。”

赵构面无表情的道:

“好,朕问你,岳飞离军两月,其间金兵并未南下,何来的延误军机?若真贻误军机,为何不当时问罪,反在四年后翻旧账?”

万俟卨闻言大惊。

自己在秦相的授意下,将岳飞离军日期全都改了啊。

即便有人秘报,张去为那关他也过不去啊!

皇上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赵构目光扫过秦桧、张俊、罗汝楫三人,继续说道:

“尔等恶意曲解忠言,将痛心国政之言说成是“指斥乘舆”,若此言当真谋逆,为何说出时不追究,偏等四年才定罪?”

“谋反一案,王贵的‘告首状’漏洞百出,所谓的写信唆反,实为家书!尔等左编右改,竟成了谋逆之言!”

“岳飞若真欲谋反,岂会自弃军队,孤身入京?!”

“他下狱之后,狱中绝食明志,旧部无一人起兵,即便受遍酷刑,供状也只有‘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个血字,这就是尔等说的谋反?!”

“尔等不让证人出庭,销毁有利卷宗,全案无一项物证,口供皆由酷刑取得,最后竟以“莫须有”结案,这就是尔等的秉公执法?!”

“天日昭昭,青山白骨可证!丹心碧血,岂容佞语污名!”

赵构一番话说罢,殿中鸦雀无声。

秦桧不敢置信的望向龙椅,只觉上面那人是如此的陌生。

十二道金牌,绍兴和议,赐死岳飞,打压韩世忠,昨夜密谈......

桩桩件件,哪个不是陛下你亲自定夺的?

如今怎么岳飞成了丹心碧血,我们成了佞语污名?

万俟卨、罗汝楫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脸上血色尽失。

那岳飞的“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字供言,知道的人不超过四个。

且这四人绝不可能透露出去,陛下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即便陛下知道了此事,那又如何?

这一切不都是陛下你想要的吗?

可如今这是怎么了?

怎么睡一觉起来,天全变了?

两人不约而同的望向秦相的背影。

却见秦相依旧一动不动。

偏殿之中。

岳飞两行热泪,汹涌而出。

原来陛下全知道!

原来陛下全知道啊!

他心中积攒已久的郁气,在这一声“丹心碧血”中消散殆尽。

岳云、张宪更是惊喜的瞪大了眼睛。

垂拱殿中。

‘韩世忠’突然跪倒,口中大喊:

“陛下圣明,陛下圣——明啊!”

接着,右谏议大夫‘何铸’、翰林学士‘洪皓’、侍读‘叶梦得’三人跟着跪了下去,口呼陛下圣明。

他们倒是喊得爽利,这样一来,却让其他的官员左右为难,跪也不是,站也不是。

只因丹墀之下,最前面那人,仍然站得笔直。

他们深知,得罪皇上最多罚俸贬黜,只要秦相肯替自己说话,迟早能东山再起。

而得罪秦相,这大宋朝廷,便再无立足之地!

赵构目光扫过大殿,将殿中官员的行为一一记下,突然开口喝道:

“万俟卨!”

见陛下直呼自己全名,万俟卨如同被抽掉了脊梁,膝盖一软,扑通跪倒。

“臣...臣在...”

赵构抬手指向地上血衣。

“抬起头!看着它!告诉朕!你御史台,你大理寺,秉的哪门子公?执的哪门子法?!”

“这就是你所谓的铁证?这就是你构陷忠良、戕害赤臣的手段?!”

“用沾了盐水的皮鞭!用烧红的烙铁!用沾肉撕皮的披麻拷,用你敲骨吸髓的酷刑!从一位为国征战半生的将军身上,榨出来的‘铁证’?!”

“万俟卨!你好大的狗胆!你当朕是那唐僖宗,还是秦二世?!”

万俟卨闻听此言,魂飞魄散,趴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

秦桧缓缓抬头,死死盯着龙椅上的赵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那惯有的从容。

“陛下息怒。”

秦桧终于开口。

只见他不慌不忙的道:

“陛下明鉴!岳飞一案,牵连甚广,人证物证俱在,绝非仅凭刑讯。万俟中丞或有失察急功之过,然其心可昭,其行可悯,皆为肃清朝纲,为国锄奸。”

“岳飞跋扈抗旨,拥兵自重,藐视君父,更兼有‘指斥乘舆’‘拥兵逗留’之实,此等大逆,若不严惩,国法何在?君威何存?”

“现下绍兴和议初定,金人虎视眈眈,若因此人再起战端,生灵涂炭,社稷危殆,恐有负天下苍生之望,请陛下明察。”

偏殿内,岳飞清楚的听到了秦桧那番“为国锄奸”的言论,心头愤懑再次袭来。

一口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唯有一道血丝溢出嘴角。

“将军!”

“父亲!”

岳云和张宪焦急的跪在榻边。

岳飞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眼时,眼中的怒火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所取代。

他在等,等那个龙椅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