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更新时间:2025-11-14 12:50:01

出租车载着枝瑾屿,如同逃离猎场的麋鹿,汇入城市夜晚流光溢彩的血管。车窗外的霓虹灯牌拉扯成模糊的光带,映在她苍白而失焦的瞳孔里。她靠在冰凉的玻璃上,身体深处一阵阵发冷,那不是源于任务成功的后怕,而是被“听松”茶室里那短短一个多小时所窥见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所浸透。

顾怀仁轻描淡写间流露出的狠戾,陈骏卑躬屈膝下的谄媚与阴险,还有那些关于“药物改良”、“更大布局”,尤其是那句“沈家父母留下的隐患必须清除”……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凿穿了她对这个世界原本还算清晰的认知边界。她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场商业倾轧与个人复仇的交锋,此刻才惊觉,自己可能正站在一个更庞大、更危险的旋涡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沈星辞……他到底独自背负了多少?他父母的“意外”真相,是否就是他布局三年、甚至不惜将她拖下水的核心动因?那个看似冷酷无情的执棋者,内心深处,是否也藏着一个被至亲惨剧和漫长伪装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孤独灵魂?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莫名一悸,随即又被更深的警惕压了下去。同情他?她立刻在心底嗤笑自己。别忘了他是如何利用你,如何将你置于险境而不顾。那句“必要时,弃了便是”虽然出自顾怀仁之口,但沈星辞何尝不是如此看待她?棋子,终究只是棋子。

她在城市里绕了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才在一个偏僻的街区下车,步行了很长一段距离,最终抵达了沈星辞安排的新的安全屋——一处位于老式居民楼顶层的简陋公寓,视野开阔,便于观察。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浓烈的咖啡因和电子设备散热的气味扑面而来。沈星辞就站在房间中央,背对着她,面前是几台闪烁着复杂数据流的显示器。他依旧穿着那身略显皱褶的深色衣服,身形在屏幕冷光的勾勒下,显得愈发清瘦挺拔,却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

听到开门声,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抬起手,指了指旁边桌子上放着的一个未开封的矿泉水瓶和一份简易三明治。

“先补充体力。”他的声音带着长时间未休息的沙哑,但异常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枝瑾屿没有动,只是关上门,反锁,然后靠在门板上,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她需要一点时间来平复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也需要观察他的反应。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有机器风扇嗡嗡作响。

终于,沈星辞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眼下的乌青浓重,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此刻正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任务完成了。”枝瑾屿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完成任务后的喜悦,也听不出刚刚经历过生死一线的惊惶。“拾音器成功放置并激活,传输应该没有问题。”

沈星辞微微颔首,目光依旧锁定着她:“我收到了。音频很清晰。”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过程顺利吗?”

枝瑾屿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没什么笑意的弧度:“差一点就被顾怀仁堵在茶室里。只好在屏风后面,听完了他和陈骏的整场对话。”

她看到沈星辞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下颌线似乎也绷紧了些许。他在意?是在意她差点暴露,还是在意她听到了那些对话?

“你听到了什么?”他问,声音低沉了几分。

枝瑾屿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桌边,拧开矿泉水瓶,慢慢喝了几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稍微压下了些许燥意。然后,她抬起头,迎上他探究的目光,一字一句地,将听到的关键内容复述出来,尤其是关于“沈家父母留下的隐患”、“必须清除漏网之鱼”、以及“更大布局”和“境外联系”的部分。

她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沈星辞的反应。当提到他父母时,她清晰地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猛地收拢,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隐现。虽然他脸上的表情依旧维持着可怕的平静,但那瞬间身体的紧绷,泄露了他内心绝非表面这般无动于衷。

“……顾怀仁说,你是‘漏网之鱼’。”她最后总结道,目光紧紧盯着他,“他提到你父母的‘意外’,似乎并非意外。这就是你真正要对付他的原因,对吗?不仅仅是为了自保。”

沈星辞沉默着,房间里只剩下显示器风扇的噪音,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他转身,走向窗边,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只留给枝瑾屿一个冷硬而孤绝的背影。

良久,就在枝瑾屿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的声音才低低地传来,带着一种仿佛被岁月和仇恨磨砺过的沙哑:

“七年前,我父母乘坐的私人飞机坠毁在大西洋上空,无一生还。官方结论是机械故障和恶劣天气。”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他们出发前一周,刚刚拒绝了顾怀仁提出的、一项涉及集团核心资产和未来方向的‘战略合并’提案。我父亲甚至私下对我说,顾怀仁的野心太大了,他走的有些路,不太对劲。”

枝瑾屿屏住了呼吸。

“事故调查草草收场,很多疑点被刻意忽略。我那时刚上大学,人微言轻,集团内部也被顾怀仁迅速掌控。我开始暗中调查,起初只是不甘心。直到三年前,我陆续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异常,精力难以集中,情绪时有失控,去医院检查,却得到了那份‘进行性神经退行性疾病’的诊断书。”他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讥讽和寒意,“太巧了,不是吗?和我父亲生前偶尔抱怨过的、类似‘精力不济’的症状,如出一辙。”

“你怀疑……顾怀仁对你和你父母,用了同一种手段?”枝瑾屿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如果这是真的,那顾怀仁的狠毒,简直超出了人性的范畴。

“不是怀疑,是确定。”沈星辞终于转过身,眼中是压抑了太久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恨意,“我偷偷保留了样本,通过特殊渠道送检。结果证实,我体内存在一种极其罕见的、人工合成的神经毒素代谢产物,长期微量摄入,会模拟出类似神经退行性疾病的症状,并最终导致……器官衰竭或认知彻底崩溃。这种毒素,与当年在我父母遗物中检测到的、被认定为‘环境污染物’的某种不明成分,结构高度相似!”

真相如同沉重的铁锤,砸得枝瑾屿一阵晕眩。弑亲之仇,夺产之恨,再加上这持续数年的、意图让他缓慢而痛苦死去的折磨……她几乎无法想象,沈星辞是如何在背负着如此血海深仇和自身生命威胁的情况下,还能保持如此可怕的冷静,布下这样一盘大棋。

“所以,你装病,假死……都是为了麻痹他,为了搜集他直接下毒、以及谋害你父母的证据?”枝瑾屿的声音有些发干。

“是,也不全是。”沈星辞走回显示器前,调出了一部分经过处理的音频波形图,正是枝瑾屿冒死录下的那段对话。“顾怀仁背后,还有一个更庞大的网络。他提到的‘药物改良’、‘更大布局’、‘境外联系’,都指向一个我们尚未完全摸清的阴影。他可能不仅仅是为了吞并集团,他似乎在利用集团的资源和渠道,进行着某项……更危险的勾当。扳倒他个人,只是第一步。我要的,是把他连同他背后的整个毒瘤,连根拔起。”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枝瑾屿身上,那里面不再仅仅是冰冷的算计,更多了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托付。

“枝瑾屿,‘听松’茶室里的录音,是捅向顾怀仁的第一刀,也是最关键的一刀。但仅凭这个,还不够。我们需要更多的证据,尤其是关于他境外联系和那个‘更大布局’的证据,才能确保将他和他背后的势力彻底钉死,永无翻身之日。”

枝瑾屿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仇恨将他打磨成了一柄出鞘的利刃,冰冷、锋利,却也易折。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抽身,不仅仅是因为被他拖下水,更因为……她无法对这样的黑暗视而不见,无法对那段被掩盖的弑亲真相无动于衷。她骨子里那份执拗的正义感和探究欲,在此刻被彻底点燃。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她问,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

沈星辞指向显示器上的一张复杂的关系网络图,其中一个节点被高亮标记出来,旁边标注着一个名字——“韩东明”。这是一个枝瑾屿从未听过的名字。

“韩东明,顾怀仁最信任的白手套之一,专门负责处理他与境外势力的资金往来和‘特殊物品’转运。他极其谨慎,行踪诡秘,几乎从不留下电子痕迹。但根据我们之前的监控和‘听松’录音里提到的线索,他近期会秘密入境,亲自处理一批‘重要物资’。”沈星辞的眼神锐利如刀,“我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在他与顾怀仁的人交接时,人赃并获,拿到那批‘物资’以及他们交易的直接证据。”

“时间?地点?”枝瑾屿言简意赅。

“具体时间还未完全确定,但大概率在三天内。地点……”沈星辞调出一张模糊的卫星地图,指向一个沿海区域的废弃码头,“在这里,‘黑石码头’。那里地形复杂,易于隐蔽和撤离,是进行这种交易的理想地点。”

枝瑾屿凝视着那张地图,大脑已经开始飞速分析可能的环境因素、行动路线和风险点。“我们需要码头更详细的内部结构图、潮汐时间、最近的巡逻力量部署……以及,韩东明和他交易对象的详细资料,包括他们的行为习惯、可能使用的交通工具和武器配备。”

“资料已经在整理,明天早上会给你。”沈星辞看着她迅速进入状态的样子,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欣赏的情绪,但很快消失不见。“这次行动,会比‘静庐’更危险。对方是真正的亡命之徒,一旦交火,不会有任何顾忌。”

“我知道。”枝瑾屿抬起眼,与他对视,眼中没有任何畏惧,只有一片冰冷的、属于战士的清明,“但我没有退路,不是吗?从你把我拉进这盘棋开始,我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

沈星辞沉默地看着她,这一次,他没有移开目光。两人在昏暗的光线下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气氛,有相互利用的冰冷,有被迫捆绑的无奈,或许……还有一丝在生死边缘共同行走所滋生出的、极其微弱的、名为“同伴”的羁绊。

“好好休息。”最终,沈星辞移开了视线,重新看向那些闪烁的屏幕,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静,“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枝瑾屿没有再多说什么,拿起那瓶水和三明治,走进了里间狭小的卧室。她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手中冰冷的矿泉水瓶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窗外,城市的夜空看不到星星,只有被霓虹染红的云层,低低压下来,仿佛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她闭上眼,茶室里顾怀仁冰冷的话语、父母惨死的真相、沈星辞眼中深沉的恨意、还有即将到来的码头行动……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沉重而危险的图景。

她不知道这场博弈最终会走向何方,不知道自己和沈星辞这条用谎言和算计勉强维系的小船,能否在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中存活下来。

她只知道,她已经握紧了手中的“剑”,无法回头,只能向前。

而在外面的房间里,沈星辞站在显示器前,屏幕上反复播放着“听松”茶室的音频分析片段。当听到顾怀仁那句“沈家父母留下的隐患”时,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手背瞬间红肿,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死死盯着屏幕,眼中翻涌着痛苦、仇恨,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复仇的火焰已经点燃,通往最终结局的道路上,注定铺满荆棘与骸骨。而他和她,都只是这巨大棋局中,奋力挣扎的棋子,试图在命运的洪流中,搏出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