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青收起那摞书,看着林蕙兰,语气郑重:“你先别急着拒绝。
你不是想挣钱,想靠自己立足吗?
光会带孩子,你永远是个保姆。
但你要是懂了这里面的道理,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你就是先生,是老师。
路,是你自己选的。”
这番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林蕙兰沉寂的心湖。
当保姆,还是当老师?
她以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能找个活干,能吃饱饭,不被人赶出去,就是她最大的奢求。
可现在,顾长青为她指了另一条路。
一条她从未敢想象,却又隐隐渴望的路。
张兰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但她看懂了丈夫的态度。
这是要把这个农村妇女当亲传弟子带了?
她心里不舒服,撇了撇嘴,想说点什么,却被顾长青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林蕙兰最终没有收下那摞书,她只是说:“顾老先生,我先学您给我的那本笔记。
等我把那一本啃透了,再想后面的事。”
她知道自己的斤两。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顾长青见她不冒进,眼神里的赞许更浓了。
他点了点头,没再坚持。
关于小石头的腿,顾长青的信寄出去后,整个院子都陷入了一种焦灼的等待。
他写信给了自己以前在京市儿童医院最得意的学生,如今已经是骨科副主任的王振华。
一个星期后,回信来了。
薄薄的一张信纸,字迹龙飞凤舞,内容却很严肃。
王振华在信里说,根据顾长青的描述,高度怀疑是先天性髋关节发育不良,但必须通过B超进行确诊。
他建议顾长青尽快带孩子来京市一趟,他会安排好一切。
信的末尾,他用一种晚辈的口吻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老师,您……一切都还好吗?
什么时候回来?”
顾长青看着那句问候,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泛白。
他沉默了很久,才对林蕙兰说:“蕙兰,得去一趟京市了。”
京市。
这个词从林蕙兰的耳朵里钻进去,她整个人都懵了一下。
那是首都,是报纸上和广播里才能听到的地方。
离她这样的人,太遥远了。
“我……我不行。”
她下意识地拒绝,“我没出过远门,字也认不全,我……”
“你不行,谁行?”
顾长青打断她,“现在石头只认你,除了你,谁能带他走这么远的路?
路上哭了闹了,谁哄得住?”
一句话,就堵住了林蕙兰所有的退路。
是啊,石头离不开她。
“可是……我一个人……”林蕙兰还是没底。
“不是你一个人。”
顾长青叹了口气,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我……回不去京市。
我现在的身份,回去了只会给老同事、老朋友添麻烦。”
他的话里藏着许多林蕙兰听不懂的故事,但她能感觉到那份沉甸甸的无奈。
“我给维安发电报。”
顾长青做了决定,“让他请假,在京市火车站接你们。
他会带你去找王大夫,安排好所有事。”
当天下午,顾长青就去了邮局。
一份加急电报发往了顾维安所在的边防部队。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林蕙兰心里七上八下,既害怕,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要去京市了,为了一个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出发的日子定在三天后。
林蕙兰开始做准备。
她不像是在准备一次出行,更像是在准备一场战役。
她把家里所有的布票都拿了出来,去供销社扯了最柔软的棉布,熬夜给石头缝了好几身方便穿脱的小衣服和十几块新的尿布。
她找出家里最大的一个军用水壶,反复刷洗干净,准备在火车上装满开水给石头冲奶粉。
奶粉被她用小布袋分装成一次一顿的量,整整齐齐码在饭盒里。
她自己的东西,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两件换洗的内衣和那本被她翻得起了毛边的育儿笔记。
剩下的空间,全塞满了石头的东西:小被子、小褥子、擦屁股的纱布、紫草油……满满当当,像一个移动的育儿宝库。
张兰看着她忙进忙出,嘴上没说什么,眼神却一天比一天复杂。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在照顾孩子这件事上,心细得令人发指。
三天后,天还没亮,林蕙兰就抱着熟睡的石头,在顾长青的陪同下,登上了去往市里火车站的头班公交车。
冬天的清晨,公交车里空荡荡的,车窗上结着一层白霜。
林蕙兰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
到了火车站,一股巨大的人潮和喧嚣扑面而来。
南来北往的旅客,扛着大包小包,操着不同的口音,汇成一股洪流。
林蕙兰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下意识地把孩子抱得更紧了。
顾长青帮她买好票,是一张去往京市的绿皮火车硬座票。
他把林蕙兰送到站台上,反复叮嘱:“路上人多,看好东西,更要看好孩子。
别跟陌生人说话,维安会在出站口等你。”
“我知道了,顾老先生。”
火车的汽笛长鸣一声,开始缓缓开动。
林蕙兰隔着车窗,看到顾长青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抖动,他瘦削的身影在站台上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
车厢里,充斥着各种混杂的气味。
烟味,汗味,泡方便面的味道,还有劣质茶叶的味道。
林蕙兰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是一个靠窗的位置。
她小心翼翼地坐下,让石头枕在自己的腿上,用一件旧军大衣将两人裹得严严实实,隔绝出一小片安稳的天地。
火车哐当哐当,载着她驶向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
十几个小时的颠簸,林蕙兰几乎没合眼。
她时刻注意着石头的动静,按时给他喂奶、换尿布。
孩子很乖,或许是习惯了她的怀抱,在嘈杂的环境里也睡得很安稳,只是偶尔哼唧两声。
第二天下午,广播里响起了“前方到站,京市站”的通知。
林蕙兰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整理好包袱,抱着石头,随着人流缓缓向车门移动。
当她踏上京市站的站台时,整个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比她来时的车站大了好几倍的广场,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还有远处高大的建筑。
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一种渺小的晕眩。
她随着人潮,一步一步挪向出站口,眼睛紧张地在人群里搜索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就在她快要被人群挤得喘不过气时,一个高大的、穿着军装的身影拨开人群,径直向她走来。
是顾维安。
他比上次见面时更黑更瘦了,眉眼间的风霜之色也更重,但那身军装,让他像一棵挺拔的青松,在混乱的人群中格外醒目。
“来了?”
他走到她面前,声音低沉,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了她肩上那个沉甸甸的大包袱。
“嗯。”
林蕙兰点点头,看到他,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顾维安的视线落在她怀里的石头身上,孩子正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柔和了一瞬。
“路上辛苦了。”
“还好。”
简单的对话,没有多余的寒暄。
顾维安拎着包,用身体为她挡开拥挤的人流,护着她和孩子往外走。
“医院那边,王叔叔都安排好了。
但是他家情况也复杂。”
顾维安一边走,一边低声说,“到了那,你什么都别管,跟着我,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