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蕙兰背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连头都没有回。
她放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松开。
她就像没听见一样，只是微微踮起脚，朝远处张望着，似乎在焦急地等待公交车的到来。
那副全然无视的姿态，仿佛王建军这个人，连同他说的那些刻薄话语，都只是路边的一阵无关紧要的尾气。
王建军原本是特意来这附近办点事，没想到会碰见林蕙兰。
他看到她虽然穿着旧衣服，但洗得干干净净，身板挺得笔直，脸上气色甚至比在家里时还好，心里就莫名地升起一股无名火。
他习惯了她的顺从和卑微，她的世界里只有他。
现在，她离开了他，竟然过得还不错的样子，这让他感到一种被冒犯的失控感。
他脱口而出的嘲讽，就是为了打破她这份平静，把她拉回从前那个一被他训斥就唯唯诺诺的样子。
可他失算了。
他等了半天，没有等到预想中的愤怒、委屈或者辩解。
只等到了一个冷漠的、完全被当成空气的背影。
这种感觉，比被她指着鼻子骂一顿还要难受百倍。
就像他卯足了全力打出一拳，结果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所有的力气都消解于无形，还差点闪了自己的腰。
“林蕙兰！你聋了吗？我跟你说话呢！”王建军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挑战，他几步上前，想抓住她的胳膊。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林蕙兰时，一个穿着时髦呢子大衣的身影从旁边冲了过来，一把挽住了他的胳膊。
是张美玲。
她挺着七个多月的肚子，行动已经有些不便，脸上也因为怀孕长了些斑，没了当初那份光鲜亮丽。
“建军，你干什么呀！”张美玲的声音带着不耐烦和一丝嫌恶，“你跟她一个被赶出家门的女人计较什么？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不嫌丢人吗？人家现在是伺候人的保姆，你跟个保姆置气，传出去我们家脸往哪儿搁？”
张美玲的话，本意是想拉高自己的身段，贬低林蕙兰，好让王建军别再纠缠。
可这话听在王建军耳朵里，却成了另一种刺痛。
是啊，林蕙兰现在是个保姆。
可就是这个保姆，刚才让他颜面尽失。
而他现在这个厂长侄女的高贵老婆，除了会花钱和抱怨，家里搞得一团糟，连顿热饭都做不利索。
两相对比，他心里那股邪火烧得更旺了。
“你懂什么！
”他甩开张美玲的手，低吼道。
就在他们拉扯的时候，公交车“嘎吱”一声，在站台停下了。
林蕙兰像是终于等到了救星，头也不回地挤上了车。
她从头到尾，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没有给他们一个眼神，甚至连余光都没有。
车门关上，缓缓开走。
王建军站在原地，看着公交车远去的背影，脸色铁青。
他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在台上卖力地表演，结果唯一的观众却提前退了场。
“走！回家！”他冲着张美玲吼了一句，转身就走，把一肚子的火气都迁怒到了她身上。
张美玲被他吼得一愣，看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又委屈又气愤，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公交车上，林蕙兰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她的心跳得有些快，但脸上依旧平静。
原来，对一个已经不重要的人，最狠的报复，不是争吵，不是怨恨，而是彻底的无视。
接下来的几天，林蕙兰继续着她的治疗计划。
她发现李响虽然内向，但对声音和节奏很敏感。
于是，她开始实施她的第二个计划。
每天，当李响在地板上专注地玩着九连环或者搭积木时，林蕙兰就会搬个小板凳，坐在不碍事的墙角，拿出针线筐，缝补从顾家带来的小石头的尿布。
她一边穿针引线，一边开始轻轻地哼唱。
哼的不是什么流行歌曲，而是一些她自己小时候听过，或者自己瞎编的童谣。
节奏简单，歌词重复，甚至有些绕口。
“扁担长，板凳宽，扁担没有板凳宽，板凳没有扁担长……”
“东边来个喇嘛，西边来个哑巴，喇嘛手里提着五斤鳎目，哑巴腰里别着一个喇叭……”
她的声音很轻，像蚊子叫，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
她唱得很随意，仿佛只是干活时无意识的习惯，目光始终专注在手里的针线活上。
第一天，李响只是手上的动作慢了一点，耳朵竖了起来。
第二天，她唱的时候，李响已经会下意识地停下手中的玩具，侧着头，认真地听。
第三天，林蕙兰故技重施。
她唱到“扁担长，板凳宽”时，故意停顿了一下，皱着眉头，自言自语般地嘀咕：“哎呀，下面一句是什么来着？忘了……”
她等了两秒。
一个微弱的，但异常清晰的声音，从地毯那边传来：
“……扁担没有板凳宽。”
声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磕巴。
林蕙兰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狂喜涌上心头。
但她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只是露出一个“啊，想起来了”的恍然表情，然后顺着那句词，继续唱了下去：“扁担没有板凳宽，板凳没有扁担长……”
她没有看李响，没有夸他，仿佛那句话是她自己想起来的。
地毯那头，李响在说出那句话后，自己也愣了一下。
他看着林蕙兰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和惊喜。
他好像……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
门外的厨房里，一直偷听的孙红，再也忍不住，捂着嘴，无声地蹲了下去，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喜悦的泪水决堤而出。
这个被全家人视为天大难题的口吃，竟然在这个女人的几句童谣里，开始冰消雪融。
她简直就是个神人！
孙红激动地想冲出去抱住林蕙兰，但又想起了她的嘱咐——“忘掉他会口吃”。
她只能死死地忍住，把所有的激动都化为眼泪。
林蕙兰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依旧慢悠悠地唱着她的童谣，缝着她的尿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