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里的最后一阵笑声随着关门声消散时，林未晞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着。面前的骨碟里剩着半块没动的糖醋鱼，酱汁凝固在瓷面上，像一块暗沉的琥珀；旁边的玻璃杯里，澄黄的果酒还剩小半杯，杯壁上凝着的水珠顺着杯身往下滑，在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慢慢洇进布料的纹理里。
“未晞，真不走吗？”张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正弯腰收拾着椅背上的外套，指尖碰了碰搭在空椅上的黑色外套——那是江辰留下的，布料上还残留着一点他常用的柠檬洗衣液味道，混着包厢里的菜香和酒味，变得有些复杂。“服务员都要下班了，咱们再不走，人家该来催了。”
林未晞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身旁那把始终空着的椅子上。椅面干净得没有一丝褶皱，仿佛从始至终就没人打算坐在这里。可她明明记得，下午在考场外，江辰还笑着跟她说“晚上我肯定到”，他的指尖划过她的书包带，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暖得像那天的阳光。刚才他站在门口的样子也还清晰——额发湿得贴在额头上，白色T恤的领口歪着，眼神里藏着她看不懂的急促，像有什么东西在灼烧他，让他连多待一秒都做不到。
“他到底……出什么事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荡的包厢里响起，带着点飘忽的沙哑，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刚才满场的喧闹像是一场短暂的梦，现在梦醒了，只剩下满室的狼藉和挥之不去的失落，像潮水一样裹着她，让她连呼吸都觉得沉。
张淼走过来，把黑色外套叠好，轻轻放在林未晞腿上：“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家里真有急事。你看他刚才那脸色，白得吓人，肯定不是故意放咱们鸽子的。”她伸手拍了拍林未晞的肩膀，语气里带着刻意的轻松，“再说了，他不是还留了外套在这儿吗？以后总有机会还给他，到时候再问清楚不就行了？”
林未晞抱着那件外套，布料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传过来，却暖不了她冰凉的指尖。她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书包里，指尖碰到了一叠厚厚的彩纸——那是她上周特意去文具店买的，粉的、蓝的、浅黄的，每张纸的边角都印着小小的星星图案。当时她还跟张淼开玩笑，说要给“重要的人”写同学录，现在想来，那些没说出口的“重要的人”，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名字。
指尖捏着那张淡蓝色的彩纸，星星图案硌着指腹，有点痒。她突然想写点什么，不是敷衍的“前程似锦”，也不是客套的“常联系”，而是那些藏在心底三年，连自己都没敢仔细琢磨的心事。
林未晞从书包里翻出一支银色的钢笔——那是江辰在她生日时送的，笔帽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晞”字。当时他说“看你总用铅笔做题，钢笔写出来的字更好看”，她拿着笔，脸红了半天，连句像样的“谢谢”都没说出来。后来这支笔就成了她的专用笔，模考时用，记笔记时用，连草稿纸上画小太阳，都要用它描最后一圈。
笔尖落在淡蓝色的纸上，墨水晕开一点，她却迟迟没写下第一个字。包厢里的灯还亮着，暖黄的光落在纸面上，把那些星星图案照得格外清晰。她的目光飘向窗外，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夜空里能看到几颗零散的星星，忽明忽暗的，像江辰有时候看她的眼神。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写下了第一个名字：“江辰：”
墨水在纸上洇开，那两个字像是有了重量，压得她指尖微微发颤。她停顿了很久，才继续往下写：“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走了，刚才在门口看到你转身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连喊你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你知道吗？我从下午考完英语就开始等你，张淼还跟我开玩笑，说我像个盼着糖的小孩。”
写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笑，嘴角却有点发涩。她想起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晚自习，教室里的灯亮到很晚，大家都在收拾东西，她却在偷偷给江辰写错题本——把他最容易错的解析几何题整理出来，每道题都写了详细的步骤，还在旁边画了小小的示意图。那天晚上江辰收到错题本时，耳朵尖都红了，只说了句“谢谢”，却在放学的时候，悄悄把一杯热奶茶放进了她的书包里，还是她最爱的珍珠奶茶，少糖少冰。
“还记得咱们在学校后山发现的那棵老槐树吗？”她接着写，笔尖在纸上滑动得越来越快，那些藏在心底的回忆像被打开了闸门，汹涌地涌出来，“就是高一那年运动会，你跑八百米摔了跤，我扶着你躲到树后面休息的那棵。后来咱们总在午休的时候去那儿，你给我讲物理题，我给你背语文古诗，你还说那棵树是咱们的‘秘密基地’，谁都不能告诉。”
那棵老槐树长得很粗，枝桠伸得很远，夏天的时候会开满白色的槐花，香得能飘到教学楼。有一次午休，他们坐在树下，江辰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奶糖，剥了糖纸递给她，自己却没吃。她问他为什么不吃，他说“我不爱吃甜的”，可后来她才知道，他其实很喜欢奶糖，只是每次都把糖留给她。
“还有去年夏天的那场暴雨，你记得吗？”墨水在纸上晕开一小片，像是雨落在纸上的痕迹，“那天我没带伞，站在教学楼门口急得快哭了，你突然从后面跑过来，把伞塞给我，自己却顶着书包往雨里冲。我喊你等我，你却说‘我家近，你慢慢走’，可我后来才知道，你家比我家远两倍，那天你回去就发了高烧，第二天还坚持来上学，却骗我说‘我身体好，没事’。”
她想起那天早上，江辰的脸色苍白，却还是像往常一样，在早读前把热奶茶放在她的桌洞里。她摸着温热的奶茶杯，心里又暖又疼，却没敢说自己知道他发烧的事——她怕戳破他的逞强，也怕自己的关心显得太刻意。
“上个月你送给我的那本《星空图册》，我每天都放在枕头边。”她的笔尖顿了顿，脸颊有点发烫，“你说那是你在旧书店淘到的绝版画册，上面的北极星画得最清楚。你还跟我说，不管走多远，只要能看到北极星，就不会迷路。江辰，其实我想告诉你，有你的时候，我从来都不怕迷路。”
那本画册的封面是深蓝色的，上面印着一片璀璨的星空，北极星被用银色的颜料标了出来，格外显眼。江辰送她画册的时候，还在扉页上写了一句话：“愿你永远有方向，永远有光。”她把那句话看了一遍又一遍，每次看到，心里都会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暖得发烫。
信纸已经写了大半，那些压抑了很久的心事，那些连自己都没敢承认的依赖和眷恋，此刻都落在了纸上，变成了一行行清晰的字迹。她看着那些字，突然觉得有点慌——这太直白了，直白得像在把自己的心事摊开在阳光下，让她既期待又害怕。
林未晞深吸一口气，握着笔的手紧了紧，准备在最后一行写下那句藏了三年的话。她的笔尖刚要落下，包厢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醉醺醺的说话声。
“诶，你们等等我，我还没拿我的书包呢！”是班里的男生赵磊，他喝得满脸通红，走路都摇摇晃晃的，被两个同学扶着，嘴里还不停念叨着，“刚才江辰怎么走得那么急啊？我还想跟他喝两杯呢……”
张淼皱了皱眉，刚想上前说“小声点”，赵磊却已经晃到了他们桌旁，眼睛半睁着，盯着林未晞手里的信纸，含糊不清地说：“未晞，你在写什么呢？是不是给江辰写……写同学录啊？”
林未晞慌忙把信纸往身后藏，脸颊瞬间红到了耳根：“没、没有，我就是随便写写。”
“别装了，我都看见了！”赵磊打了个酒嗝，笑着说，“你跟江辰那点事儿，咱们班谁不知道啊？不过说真的，江辰刚才走得那么急，该不会是去找他那个‘白月光’了吧？”
“白月光”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林未晞耳边炸开。她猛地抬起头，看着赵磊，眼睛里满是错愕：“你说什么？什么白月光？”
赵磊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酒也醒了大半，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就是……就是之前听人说，江辰有个小学同学，一直在国外，长得特别好看，江辰从小就喜欢她，还说以后要去找她……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不一定是真的啊。”
旁边的同学也赶紧打圆场：“对啊未晞，赵磊喝多了胡说话呢，你别当真。”
可那句话已经像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瞬间浇熄了林未晞所有的冲动和勇气。她握着笔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连钢笔都差点掉在地上。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些以前被她忽略的细节——有一次她问江辰“你以后想考哪个城市的大学”，他却含糊地说“还没想好”；有一次她看到他对着手机屏幕笑，她问他在看什么，他却赶紧把手机收了起来；还有一次，张淼跟她说“江辰好像收到过国外寄来的信”，她当时还笑着说“肯定是亲戚寄的”。
这些细节像碎片一样，在她脑海里拼凑起来，变成了一个让她心慌的答案。原来他不是没想好考哪里，而是可能早就计划着去国外；原来他对着手机笑，不是在看搞笑视频，而是在跟别人聊天；原来那封国外的信，不是亲戚寄的，而是……他的“白月光”。
“未晞，你别听他胡说，他喝多了！”张淼赶紧扶住林未晞的肩膀，语气急切地说，“江辰不是那样的人，他肯定是有急事……”
林未晞却什么也听不见了。她低头看着手里的信纸，那些刚刚写下来的心事，那些带着温度的回忆，此刻突然变得无比可笑。她以为的“秘密基地”，可能只是他众多回忆里的一小段；她以为的“专属照顾”，可能只是他随手的善意；她以为的“北极星约定”，可能只是他随口说的一句话。而她，却像个傻子一样，把这些都当成了独一无二的心意，还傻傻地想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他。
林未晞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她盯着信纸上“有你的时候，我从来都不怕迷路”那句话，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刚才还觉得温暖的字迹，现在看起来却像是在嘲讽她的自作多情。
她深吸一口气，没等张淼说话，就猛地把信纸揉成了一团。纸张被揉皱的声音在空荡的包厢里格外清晰，那些印在边角的星星图案被揉得变形，像一颗颗破碎的眼泪。她紧紧攥着纸团，指尖用力得发白，纸张的边缘硌得掌心发疼，可她却觉得心里更疼，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着，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未晞……”张淼看着她的样子，心里也跟着难受，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
林未晞摇了摇头，把纸团塞进了口袋里。口袋里的布料很薄，纸团的棱角硌着她的腰，像一个提醒，提醒着她刚才那些幼稚又可笑的心事。她拿起腿上的黑色外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抱在怀里，声音轻得像叹息：“咱们走吧，别让服务员等急了。”
张淼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帮她拿起书包，跟在她身后往门口走。包厢里的灯被他们一一关掉，暖黄的光消失在身后，只剩下应急灯的绿光，映着满桌的狼藉，像一场仓促落幕的戏。
走出餐厅的时候，夜风有点凉，吹在脸上，让林未晞清醒了一些。她抬头看了看夜空，刚才看到的几颗星星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漆黑，连月亮都躲在云后面，不肯出来。怀里的黑色外套还带着余温，可她却觉得那温度越来越远，像江辰刚才转身跑走的背影，再也抓不住。
“未晞，那个纸团……”张淼犹豫了很久，还是开口问了。
林未晞摸了摸口袋里的纸团，纸张已经被手心的汗浸湿了一点，变得软软的。她笑了笑，只是笑容有点苦：“没什么，就是一些没写完的废话，扔了可惜，就先拿着吧。”
其实她知道，她不会扔的。这封没写完、也没送出的信，就像她没说出口的心事，像江辰那场潦草的不告而别，像那个始终空着的座位，会被她深深埋在心底，成为青春里一道看不见的疤痕。她不知道江辰为什么走，也不知道那个“白月光”是不是真的存在，更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他。所有的疑问和遗憾，都像一团乱麻，缠绕着她，却找不到答案。
张淼陪她走到小区门口，看着她走进楼道口，才转身离开。林未晞站在楼道里，摸着口袋里的纸团，又看了看怀里的黑色外套，心里突然觉得空落落的。她想起刚才写在信里的那些话，想起江辰在星空下跟她说“北极星会指引方向”，想起他在考场外跟她说“晚上我肯定到”，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滚烫的泪珠砸在黑色外套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赶紧擦干眼泪，抱着外套往楼上走。楼道里的灯亮了又暗，映着她孤单的影子，像一场没演完的独角戏。
回到家，她把黑色外套挂在衣柜最里面，又把口袋里的纸团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上面的字迹也有些模糊，可那些心事还是清晰地留在纸上，留在她的心里。她把信纸折好，放进了那本《星空图册》里，夹在印着北极星的那一页。
画册被她放进了书柜最顶层，像藏起了一段未完成的青春。
那场散伙饭结束了，江辰走了，信没送出去，心事也藏起来了。林未晞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里默默想：原来青春里，不是所有的约定都能实现，不是所有的心事都能说出口，也不是所有的告别，都能好好说再见。
那封未送出的信，像一个无疾而终的悬案，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夏天，留在了她的青春里，等着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