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风裹着南方特有的潮湿,黏腻地贴在林未晞的后颈。她盘腿坐在画架前的地毯上,膝盖上摊着的平板电脑亮了整整一个下午,屏幕停留在南方美术学院的录取查询页面——她的名字赫然在列,红色的“录取”二字像颗饱满的樱桃,却没让她尝到半分甜。
指尖在屏幕边缘反复摩挲,留下一圈淡淡的汗渍。她已经刷新了不下二十次,每次加载的转圈图标都像在扯她的心脏,直到指尖发麻,也没在“相关推荐院校录取名单”里找到那个熟悉的名字。画室的窗开着,窗外老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响,去年秋天江辰帮她捡的那片掌状叶还夹在速写本里,叶脉的纹路被她描了又描,如今纸页都泛了黄。
“未晞,喝口水吧?”母亲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端着玻璃杯的手轻轻敲了敲门框。林未晞慌忙按灭屏幕,把平板塞到地毯下,抬头时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妈,我不渴。”
母亲走进来,目光扫过画架上只画了一半的风景——那是去年暑假两人去北方旅行时看到的白桦林,江辰当时蹲在雪地里,指着远处的红砖建筑说:“以后我要考这儿的建筑系,你考隔壁的美院,咱们每天一起吃早饭。”现在画纸上的白桦林还没上色,承诺却先凉了。
“录取结果出来了就别盯着了,”母亲把水杯放在她手边,“小辰那孩子……说不定还在查呢。”
林未晞没说话,指尖抠着地毯的毛边。她掏出手机,点开和江辰的聊天框,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昨天晚上——“明天一起等结果,加油”。她输了又删,“你查到了吗”这五个字始终没发出去。班级群却在这时突然热闹起来,有人发了张截图,配文“恭喜江辰哥!北方顶尖商学院!”
截图里的录取信息清晰得刺眼,江辰的名字下面,“工商管理专业”几个字像细小的针,扎得她眼睛发疼。她猛地站起来,平板从地毯下滑出来,屏幕重新亮起,南方美院的录取通知和北方商学院的截图在视线里重叠,像地图上被硬生生拉开的对角线——她在北纬23度的季风里,他要去北纬40度的寒风中,两千多公里的距离,比她画过的所有透视都要遥远。
手机在掌心震动了一下,是闺蜜苏晓发来的消息:“未晞,你看到群里了吗?江辰怎么去学商科了?他不是说要学建筑吗?”
林未晞盯着屏幕,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她想起高三那年冬天,江辰在画室陪她熬夜,冻得手发红还在给她讲数学题,间隙里偷偷在她的速写本上画了栋小房子,旁边写着“未晞的画室,江辰设计”。那时他眼里的光,比画室里的台灯还亮,怎么现在,就熄灭了呢?
林家的晚餐桌上,白炽灯的光暖融融地洒在瓷盘里。母亲把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夹到林未晞碗里,酱汁顺着筷子滴在米饭上,晕开一小片油花。“未晞,尝尝妈今天炖的肉,你说要吃带皮的,我特意挑了五花。”
林未晞握着筷子的手没动,碗里的米饭粒还保持着刚盛出来的形状。父亲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南方美院是好学校,你从小就喜欢画画,现在得偿所愿了,该高兴才对。”
“我知道。”她低声应着,夹起红烧肉塞进嘴里,却没尝出半点香味,只觉得油腻得发闷。
母亲看她这副模样,放下筷子,语气软了下来:“妈知道你在想什么。南北距离不是问题,现在高铁快,周末想见面,四个小时就到了。”她顿了顿,伸手拍了拍林未晞的手背,“小辰那孩子,心里装着太多事。他爷爷上个月住院,我听你王阿姨说,江家的产业最近不太稳,他爸一直想让他接手……”
林未晞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去年过年,江辰陪她去买年货,路过医院时,他突然停下脚步,望着住院部的窗户说:“我爷爷要是身体好点就好了,他还等着看我考上建筑系呢。”那时她还安慰他,说爷爷肯定会好起来,现在才知道,原来那些看似平常的话里,藏着这么多她不知道的压力。
同一时间,江家的书房里却弥漫着截然不同的压抑。胡桃木书桌后,江父把录取通知书平铺在桌上,指尖在“工商管理”四个字上敲了敲,声音不容置疑:“商科是你未来接手家族产业的必经之路,没有商量的余地。”
江辰站在书桌前,背挺得笔直,目光却落在窗外——他家的花园里也有一棵槐树,和林未晞家的那棵是同一年种的,现在枝叶已经长得很茂盛了。他想起小时候,爷爷经常在槐树下教他下棋,说:“阿辰,以后不管做什么,都要选自己喜欢的,别像爷爷一样,一辈子都在为生意活。”
可现在,爷爷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每次他去探望,爷爷都会拉着他的手问:“录取结果快出来了吧?建筑系的书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他只能笑着点头,把那句“我报了商科”咽回肚子里。
“你爷爷的病情稳定了,但他希望看到你能担起责任。”江父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江家就你一个孙子,这些东西迟早都是你的,现在不学,以后怎么管?”
江辰的指尖攥得发白,口袋里还揣着那张被揉得发皱的建筑系报考指南——那是他高三时偷偷买的,扉页上写着“和未晞一起考去北方”。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出自己的梦想,可一想到病床上爷爷的样子,想到父亲疲惫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像一座沉默的雕像,站在原地,任由窗外的暮色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知道了。”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江父满意地点点头,把录取通知书装进信封里:“明天去把行李收拾一下,九月初就要开学了。”
江辰转身走出书房,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路过客厅时,他看到茶几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多肉盆栽——那是去年林未晞送他的,说“多肉好养活,就像我一样,不管你在哪儿,看到它就能想起我”。现在多肉长得很茂盛,绿油油的叶子透着生机,可他的心里,却像被掏空了一样,空落落的。
江辰的商学院课堂在每周三下午有一节公共课,教室靠窗的位置能看到隔壁建筑系的实训楼。那天教授在讲台上讲“企业资源规划”,他手里转着笔,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窗外——几个穿蓝色工装的建筑系学生正蹲在实训楼前的空地上,围着一个白色的建筑模型讨论,其中一个男生手里捏着半截铅笔,在模型的屋顶上比划着,眉头皱着,眼神却亮得惊人。
那眼神太熟悉了。江辰的手指猛地顿住,转笔的动作停在半空。他想起高三下学期的某个周末,他和林未晞躲在画室里,他用硬纸板做了个小房子模型,林未晞在旁边帮他涂颜料,他也是这样皱着眉,在屋顶上调整瓦片的角度,林未晞笑着说:“江辰,你认真的时候,眼睛里有星星。”
那时画室的阳光刚好落在模型上,林未晞的指尖沾了点黄色颜料,不小心蹭在他的手背上,像朵小小的迎春花。现在想起来,那点黄色还像烫在皮肤上,隐隐发疼。
“江辰,这道题你怎么看?”教授的声音突然传来,全班的目光都聚在他身上。他慌忙站起来,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课本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里,那些“供应链”“现金流”的术语像乱码,怎么也进不了脑子。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脸颊发烫——上一次在课堂上走神,还是高三时偷偷在课本上画建筑草图被老师点名。
教授皱了皱眉,让他坐下,继续讲课。江辰坐下时,指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那里藏着那枚北极星吊坠,冰凉的金属触感贴着掌心,让他稍微定了定神。他偏过头,又看向窗外:建筑系的学生已经站起来了,正抬着模型往实训楼里走,那个捏铅笔的男生回头跟同伴说了句什么,笑容里满是少年人的意气。
江辰的喉咙发紧。他想起自己藏在衣柜最底层的建筑系报考指南,扉页上的字迹被他摸得发毛;想起爷爷住院时,他偷偷带过去的建筑杂志,爷爷翻着杂志,虚弱地说“阿辰,爷爷等着看你设计的房子”;想起林未晞去年在北方雪地里,指着红砖建筑说“江辰,以后我们的家,也要你设计”。
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转,他的手指在课本上无意识地画着——画了个小小的屋顶,又画了扇带窗台的窗户,窗台上还画了棵小小的多肉,像林未晞送他的那盆。画完才发现,课本上的“资产负债表”已经被他画得面目全非。他慌忙用手擦掉,指尖蹭得满是铅笔灰,却怎么也擦不掉心里的遗憾。
下课后,他没跟同学一起去食堂,而是绕到了建筑系的实训楼门口。楼里传来电锯切割木材的声音,还有学生讨论的声音,热闹得让他有些羡慕。他站在门口,看到公告栏上贴着建筑系学生的设计作品,其中一幅是“南方庭院设计图”,图里有棵棕榈树,树下放着个速写本——像极了他和林未晞去年在南方旅行时看到的场景。
他盯着那幅图看了很久,直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是父亲发来的消息:“爷爷今天精神好,想跟你视频。”他深吸一口气,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转身往宿舍走。路过便利店时,他买了瓶南方产的橘子汽水——林未晞以前最喜欢喝这个,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甜得发涩,像他们现在的日子。
而南方美院的画室里,林未晞正对着画布上的棕榈树发呆。她今天特意选了靠窗的位置,窗外就是学校的棕榈林,风一吹,宽大的叶子就会拍打着玻璃,像在打招呼。她握着画笔,笔尖蘸了点深绿色的颜料,却迟迟没落在画布上——她想画棕榈叶的叶脉,可每次下笔,都会想起江辰以前帮她描叶脉的样子。
高三那年,她画一片槐树叶,总也画不好叶脉的层次感,江辰坐在她旁边,拿过她的画笔,说“我教你”。他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笔尖轻轻划过纸页,“叶脉要分主脉和侧脉,主脉要粗一点,侧脉要细,像树枝一样,有分叉才好看”。那时他的呼吸落在她的耳边,温热的,带着淡淡的薄荷味。
现在她握着画笔,手腕却有些发抖。她试着画了一条主脉,笔尖顿了顿,又画了条侧脉,可总觉得不对——没有江辰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没有他在耳边说话,连叶脉都显得孤单。她放下画笔,走到窗边,捡起一片落在窗台上的棕榈叶,叶子很大,能遮住她的手掌,叶脉清晰得像地图上的路线,从叶根到叶尖,一条一条,像她和江辰走过的路。
她把棕榈叶夹进速写本里,刚好夹在那幅未完成的白桦林画页旁边。白桦林的纸页已经有些发黄,棕榈叶的绿色却很鲜亮,一北一南,像两个隔着很远的拥抱。她翻开速写本,在棕榈叶旁边写了一行小字:“江辰,今天看到棕榈树了,叶子很大,能给你挡太阳,就像你以前给我撑伞一样。”
写完,她又想起去年夏天,江辰在南方的雨里给她撑伞,伞倾向她这边,他的肩膀湿了一大片,却笑着说“我不怕淋”。那时雨打在棕榈叶上,沙沙响,他把她护在伞下,说“未晞,以后不管下雨还是晴天,我都陪你”。现在雨停了,晴天也来了,可他却不在身边。
她回到画架前,重新拿起画笔。这次她没再犹豫,笔尖落在画布上,一笔一笔地描棕榈叶的叶脉——主脉粗一点,侧脉细一点,像江辰教她的那样。画到叶尖时,她故意留了个小小的缺口,像去年江辰帮她捡的那片槐树叶一样——那片叶子的叶尖也有个缺口,他说“这样才特别,就像我们一样”。
九月初,南方的天气依旧炎热,北方却已经有了一丝凉意。林未晞拖着行李箱,走进了南方美术学院的校门。校园里种满了棕榈树,宽大的叶子在阳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花香。她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心里却空落落的——这里没有老槐树,没有江辰,也没有他们曾经约定好的未来。
她的宿舍在四楼,推开窗户就能看到一片绿色的草坪。她把行李收拾好,从柜子里拿出那个帆布包——那是江辰临走前还给她的,说“我在北方会好好保存它,你在南方也要好好的”。她打开速写本,翻到最后一页,看到江辰用铅笔写的一句话:“等我,我会去找你。”字迹有力,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开学后的日子过得很快,林未晞每天都泡在画室里,画画、写生、听专业课,生活忙碌而充实。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是会想起江辰。她的手机相册里,渐渐多了南方的棕榈树,有阳光下的,有雨水中的,还有月光下的——她想,等下次和江辰通话时,一定要告诉他,南方的棕榈树,和北方的白桦林一样好看。
而在北方的商学院里,江辰的生活却充满了枯燥和乏味。每天的课程不是管理学就是经济学,厚厚的课本让他喘不过气。他的宿舍在六楼,窗台上始终放着那盆多肉盆栽,他每天都会给它浇水,看着它绿油油的叶子,就像看到了林未晞的笑脸。他的抽屉里,藏着那张被揉得发皱的建筑系报考指南,还有那枚始终未能送出的北极星吊坠——他把吊坠挂在书桌前,每天晚上学习累了,就会看着它,想起林未晞的样子。
他们偶尔会通电话,通常是在晚上。林未晞会跟他说画室里的趣事,说今天画了一幅很好看的风景,说南方的栀子花开了,很香;江辰会跟她说课程的繁重,说今天在图书馆学到了很晚,说北方的天气开始冷了,已经穿上了外套。他们聊得很多,却都默契地避开了那个最敏感的话题——那个关于北方建筑系的梦想,和那个无法兑现的约定。
有一次,林未晞在电话里不小心提到了“建筑”两个字,空气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她能听到电话那头江辰的呼吸声,还有远处传来的风声。她慌忙转移话题,说“今天苏晓给我寄了家乡的特产,很好吃”,江辰也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可两人的语气里,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挂了电话后,林未晞坐在画架前,看着那幅没画完的白桦林,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拿起画笔,在画纸上添了一棵棕榈树,种在白桦林的旁边——她想,就算他们相隔南北,就算他们的梦想不一样,他们也能像这两棵树一样,在各自的地方,努力生长,等着有一天能再次相遇。
江辰挂了电话后,走到窗台前,看着那盆多肉盆栽。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绿油油的叶子,想起林未晞送他时说的话:“多肉好养活,就像我一样,不管你在哪儿,看到它就能想起我。”他的心里一暖,又一疼。他从抽屉里拿出那张建筑系报考指南,轻轻抚平上面的褶皱,扉页上“和未晞一起考去北方”的字迹依旧清晰,可现在,却成了他心里最柔软的遗憾。
南北相隔的,从来都不只是地图上的两千多公里。那是林未晞画纸上没上色的白桦林,是江辰口袋里没送出的北极星吊坠;是林家晚餐桌上母亲欲言又止的叹息,是江家书房里父亲不容置疑的命令;是两个年轻人被家族期许与个人责任悄然改写的青春轨迹,是他们心里藏着的、没说出口的思念与遗憾。
可他们都知道,就算相隔南北,就算梦想被暂时搁置,他们心里的那份感情,也会像老槐树上的叶子一样,年复一年,生生不息。等到有一天,他们足够强大,能够掌控自己的未来,他们一定会回到那个约定好的地方,一起看北方的雪,一起看南方的海,一起把那些未完成的梦想,一一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