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翰林院。
青砖黛瓦,古木参天,环境是顶好的清幽雅致。
只是那空气中弥漫的陈年墨香和书卷气,混着老学究们身上淡淡的樟脑丸味儿,让林富贵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阿嚏!这地方,还没百花楼好闻。”
他小声嘀咕着,揉了揉鼻子,迈过那对他而言有些过高的门槛。
翰林院掌院学士,一位姓周的老大人,须发皆白,面色古板得像块放了千年的砚台。
他领着林富贵,像展示什么稀奇物件一样,带到了一众编修、修撰面前。
“诸位同僚,这位便是新晋的林侍读,林富贵。”
周学士的声音干巴巴的,不带一丝感情,
“林侍读年幼,尔等多加关照。”
“关照”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堂下一片寂静。
十几双眼睛,从各个方向投射过来。
一个穿着深绿色官服,瘦得像根竹竿的编修率先开口,语气酸得能腌黄瓜:
“林侍读真是少年英才啊,八岁之龄便与我等并列,实乃古今罕有。
不知林侍读平日都读哪些经典?
对《春秋》公羊、谷梁二传之争,有何高见啊?”
他心想这种经学难题,连进士都要琢磨半天,一个奶娃娃能懂什么?
林富贵正琢磨着墙角那只在蛛网上荡秋千的蜘蛛,闻言头也没回顺口答道:
“哦,那个啊,不就是争谁更会瞎编......不对,是谁更得圣人微言大义嘛。
我爹跟他幕僚老王头喝酒时说过,公羊家激进,想着大一统、复九世之仇。
谷梁家保守,重在礼制、防乱臣贼子。
说白了,就是看皇上想用哪把刀砍人呗。”
满堂皆寂。
那竹竿编修张了张嘴,像是被噎住了,脸憋得通红。
另一位胖乎乎的修撰不服,挤出个笑容:
“林侍读果然家学渊源。
那《尚书·禹贡》篇中,九州贡道,错综复杂,不知林侍读可能厘清?”
林富贵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
“厘清啥啊,几百年前的水路,现在早淤的淤,改的改了。
我爹上次被陛下问到时,回家直挠头,说研究这个不如研究现在哪条漕运河道被贪官挖浅了更能来钱。
呃......更能利国利民。”
“噗嗤——”
不知是谁没忍住笑出了声,又赶紧捂住。
周学士的脸更黑了。
那胖修撰的笑容僵在脸上,额头冒汗。
连着几个问题,无论多刁钻,林富贵总能把他爹林天豪在家里的吐槽、跟幕僚的牢骚,用他那奶声奶气、毫无顾忌的语气复述出来,虽然粗俗,却往往一针见血,剥去那些华丽辞藻,直指问题本质。
把一群自诩学问渊博的老学究噎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咳咳,林侍读果然思维敏捷。”
周学士勉强维持着风度,
“既然林侍读不喜与人辩经,那便去后堂书库,将新送来的一批前朝典籍,整理归档吧。
切记,皇家典籍,珍贵无比,万不可损坏!”
这明显是找个由头把这“祸害”支开,免得他再在这里“语不惊人死不休”。
林富贵求之不得,响亮地应了一声:
“好嘞!”迈着小短腿就跑没影了。
皇家书库不愧是天下藏书最丰之地。
一进去,只觉得光线都暗了几分,无数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灰尘特有的味道。
“整理归档?归个屁。”
林富贵找了个最偏僻、积灰最厚的角落,把周学士的吩咐抛到九霄云外。
“这么好的地方,不睡个回笼觉,对得起这么安静的环境吗?”
他钻进两个高大书架之间的缝隙,这里恰好有个空着的角落,堆着些看似废弃的卷轴。
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靠着墙壁滑坐下来,准备与周公再续前缘。
“嗯?这什么玩意儿,硌得慌。”
他感觉屁股下有硬物,不耐烦地伸手一扒拉。
这一扒拉,力道没控制好,撞到了旁边一个本就有些歪斜的书架。
“哗啦啦——”
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那书架晃了几晃,最顶上几本厚得像砖头的前朝县志,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哎哟!”林富贵抱头鼠窜。
灰尘弥漫,如同下了一场大雾。
等尘埃稍定,他灰头土脸地看去,只见那垮掉小半的书架缝隙里,似乎露出了一个非木非纸的东西。
他好奇地凑过去,扒开几本散落的典籍,发现那竟是一个以油布包裹的、薄薄的小册子。
油布已经发黄发脆,显然年代久远。
扯开油布,里面是一本线装的古卷,封皮上是三个古朴的篆字。
林富贵歪着头认了半天,勉强认出:
“长春诀?”
他随手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形图谱和呼吸口诀,看着倒是挺有意思。
“嘿,这莫非是前朝哪个皇帝藏的养生操图谱?”
他也没太在意,只觉得这玩意儿比那些之乎者也的破书有趣多了,便顺手塞进了自己宽大的袖袋里。
“何人在此喧哗?”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林富贵吓得一激灵,猛地回头。
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宦官服饰,头发稀疏,满脸皱纹,弯腰驼背的老太监,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正拿着一把鸡毛掸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和他身后一片狼藉的书架。
完了!被抓包了。
林富贵心里咯噔一下,这老太监看着就不像好说话的主。
他赶紧挤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甜甜地叫道:
“老公公好!我是新来的林侍读,奉命来整理书籍,不小心碰倒了书架。”
老太监浑浊的眼睛扫过那片狼藉,又落回到林富贵那张沾着灰尘、却依旧粉嫩的小脸上,目光在他袖口那微微凸起的位置停顿了一瞬。
“整理书籍?”
老太监的声音有些沙哑,
“咱家看你是来拆房子的。”
林富贵讪讪地笑,准备迎接一顿责骂,甚至想着要不要把老爹搬出来。
谁知,老太监却缓缓走近,伸出干枯如鸡爪的手,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动作竟有几分轻柔。
“小子,呼吸乱了。”老太监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啊?”林富贵一愣。
“心浮气躁,气息上涌于胸,下虚于腹。
长久以往,伤身。”
老太监慢悠悠地说着,手指看似随意地在林富贵后背脊柱的某个位置轻轻一按。
“哎哟!”
林富贵只觉得一股酸麻感瞬间窜遍全身,紧接着,仿佛有什么堵住的东西一下子通了,一股暖洋洋的气息自然而然地从丹田处升起,流遍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坦畅快。
连刚才的惊吓和困倦都一扫而空。
“这......这......”他惊讶地看向老太监。
老太监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惊异,随即恢复古井无波。
“根骨倒是不错,是个捡漏的坯子。”
他收回手,重新拿起鸡毛掸子,开始慢吞吞地清扫地上的灰尘,
“那本‘养生操’,闲着无事可以照着比划比划,强筋健骨。
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回去吧。”
他竟没有再追究书架倒塌和那本《长春诀》的事情。
林富贵赶紧行礼:
“多谢老公公!我这就走。”
他几乎是蹦跳着离开书库的,只觉得浑身轻松,精力充沛。
那老太监看似普通,随手一点竟有如此神效。
绝对是隐藏的高人。
傍晚回到林府,林富贵献宝似的掏出那本皱巴巴的《长春诀》,递给正在庭院里检查他武功进展的母亲柳如玉。
“娘,您看。
我在翰林院书库里找到了本前朝的养生操图谱,看着挺有意思,还有个怪怪的老公公点拨了我一下,可舒服了。”
柳如玉原本带着笑意的目光,在落到那《长春诀》三个古篆字上时,骤然凝固。
她一把夺过册子,飞快地翻了几页,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猛地抬头看向儿子,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富贵,这长春诀你从何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