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更新时间:2025-11-14 17:12:27

鸡叫三遍,天还只是蒙蒙亮,带着一股子潮湿的土腥味。

土炕硬得烙人,林晚秋几乎是一夜未眠。身边顾长庚什么时候起的床,她都一清二楚。他动作很轻,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穿好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就着墙角瓦罐里冰凉的水胡乱抹了把脸,便和同样早起的林满仓一起,扛着锄头下地去了。

脚步声消失在院门口,林晚秋才缓缓睁开眼,对着黑黢黢的房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顾长庚的父母要来。

这个消息像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口。这意味着,她想借着“被知青丈夫抛弃”的由头顺利抽身去高考的计划,彻底泡汤了。不仅如此,一旦他父母来了,这门婚事就等于被钉死了,她再想离开,面对的阻力将是现在的十倍、百倍。

不行,必须尽快想办法。

正当她心烦意乱地盘算着对策时,院子外头,原本寂静的村庄突然像是被扔进了一块滚烫的烙铁,一下子“滋啦”沸腾了起来。

先是几声狗叫,接着是孩子们的尖叫和奔跑声,然后便是大人们压抑不住的、带着惊奇和揣测的议论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最后汇聚成一股嘈杂的声浪,拍打着林家这扇薄薄的木门。

“啥动静啊这是?”王秀兰系着围裙从灶房里探出头,满脸疑惑。

林晚秋也下了炕,走到门口,刚把门拉开一条缝,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只见通往村口那条唯一的黄土路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几乎全村老少都出动了。人们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全都朝着村口的方向望,脸上是那种混杂着敬畏、好奇和羡慕的复杂表情,像是看到了什么稀世奇观。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有力的引擎轰鸣声传来。

“突突突——嗡——”

那声音和村里拖拉机的动静完全不同,更加平稳,更加浑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紧接着,一辆绿色的、方头方脑的铁皮家伙,慢悠悠地从村口开了进来。

“是吉普车!”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声音都带着颤。

“天爷哎,真是吉普车!跟电影里干部坐的一模一样!”

“这得是多大的官才能坐上这车啊?是县里来领导视察了?”

林晚秋的心猛地一跳。

吉普车!在这个连自行车都是稀罕物的年代,一辆北京212吉普车,那就是权力和地位的绝对象征。它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和心理震撼,不亚于后世一架私人飞机降落在小镇广场上。

只见那辆擦得锃亮的绿色吉普车,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稳稳地停在了村头的大槐树下。车轮溅起的尘土尚未落定,全村人的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车后座的车窗缓缓摇下,露出一张保养得宜、气质卓然的中年女人的脸。

她约莫五十岁上下,头发在脑后一丝不苟地盘成一个发髻,没有一丝碎发。脸上戴着一副时下极为罕见的茶色墨镜,身上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列宁装”,料子挺括,没有一丝褶皱。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甚至没有看窗外围观的人群一眼,但那股子从容不迫、居高临下的气场,却让所有喧闹的村民都不自觉地闭上了嘴,往后退了两步。

开车的司机探出头,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问道:“老乡,请问一下,顾长庚同志是住在这个村吗?”

人群“嗡”的一声,又炸开了锅。

“找顾知青的?”

“乖乖,这车是来接顾知青的?”

“这……这是顾知青家里的什么人啊?这派头……”

村长孙大海闻讯赶来,他跑得太急,一边的裤腿还卷在小腿肚上。他顾不上整理,气喘吁吁地挤到车前,一边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一边点头哈腰地陪着笑:“是是是,顾知青是我们村的。同志,您是……?”

车里的女人这时才摘下墨镜,露出一双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眼睛。她淡淡地扫了村长一眼,声音清冷而客气:“我是他母亲。麻烦您带个路,我想去看看他爱人林晚秋同志的家。”

“哎哟!是长庚他娘啊!”孙大海一听,腰弯得更低了,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的笑容,“您看您,来就来,还坐这么好的车……不是,我是说,您来得正好!我这就带您去!这就去!”

他转过身,对着还在发愣的村民们吼了一嗓子:“看啥看?都看啥看?没见过城里来的贵客啊?都散开,别挡着道!”

说着,他亲自在前面开路,一路小跑着,那姿态比迎接上级领导还要殷勤百倍。

吉普车没有再发动,那位贵夫人推开车门,迈步走了下来。她脚上穿着一双擦得油光发亮的小牛皮鞋,踩在满是鸡屎和泥土的路上,却仿佛走在自家客厅的地板上,没有半点不适。

全村人的目光都跟随着她,像探照灯一样。她的出现,和这个贫穷、落后的村庄形成了如此鲜明、如此割裂的对比。

王秀兰早就被这阵仗吓得手足无措,她慌张地在围裙上擦着手,看着那一行人径直朝着自家院子走来,两条腿都开始发软。

“他……他娘……孩儿他娘,这……这是长庚他妈来了!”她结结巴巴地对屋里的林晚秋说,声音里带着巨大的惶恐和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卑微。

林晚秋站在门后,透过门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看到了村长那副恨不得跪舔的嘴脸,看到了乡亲们眼中毫不掩饰的嫉妒和敬畏,更看到了那个女人——顾长庚的母亲,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种“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的强大气场。

原来,顾长庚信里说的“家里”,是这样的“家里”。

林晚秋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她原本还抱有一丝幻想,或许可以和顾家谈条件,用和平的方式解除这段婚姻。但现在看来,自己简直是异想天开。在这样绝对的权力和阶层差距面前,她一个小小的农家女,有什么资格谈条件?

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村长孙大海满脸堆笑地侧身让开:“领导,您请,这就是长庚的岳父家了。”

那位被称为“领导”的女人,目光越过村长,直接落在了门口脸色煞白、局促不安的王秀兰身上。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一种审视的、带着淡淡挑剔的目光,从上到下,将王秀兰,以及她身后的那间破败的土坯房,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然后,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你,就是林晚秋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