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可以锄完一垄地,可以喂完一圈猪,也可以将一桩天大的喜事,彻底熬成一锅人人避之不及的馊粥。
林家小院里,那碗被打翻的鸡肉还狼藉地躺在地上,已经招来了几只绿头苍蝇,嗡嗡地盘旋着。空气里,肉的香气早已散尽,只剩下一种混杂着尘土和羞辱的、令人窒-息的尴尬味道。
村长孙大海把最后几个赖着不走的婆姨也给赶走了,但他也知道,这事儿堵不住。这会儿功夫,林家被城里亲家当众退婚的事,恐怕已经像一阵风,吹遍了红旗大队的每一个角落,成了家家户户灶台边、炕头上的最新鲜的谈资。
院子冷下来后,宋文君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她那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来回踱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林家人的心尖上。她等得不耐烦了,儿子怎么还没回来?再拖下去,天都要黑了。
王秀兰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双手绞着衣角,站在灶房门口的阴影里。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回屋里去,可屋里坐着这位“瘟神”,她不敢;想留在院子里,可一抬头就看见人家那张冰冷的脸和地上那摊狼藉,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那压力,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林晚秋则扶着炕沿,静静地看着躺在炕上、双眼紧闭的奶奶。她看似在照顾老人,实则脑子里正在飞速地盘算着自己的退路。
这件事,对林家是灭顶之災,对她,却是天赐良机。
她本来就不想和顾长庚有任何牵扯,这个男人再好,也不是她想要的。他身上背负着回城的希望和截然不同的家庭背景,这些都注定了他和她不是一路人。现在,他这个“恶婆婆”的出现,更是让她坚定了这个想法。
嫁人,哪是嫁给一个男人那么简单?嫁的是一个家庭,一种生活。门不当户不对,就像一双不合脚的鞋,穿着走路,每一步都是折磨。尤其是婆婆的态度,那更是重中之重。一个从骨子里就瞧不起你的婆婆,哪怕你做得再好,在她眼里都是错。往后的日子,不是在委曲求全,就是在忍气吞声,那不是过日子,那是跳火坑。
所以,顾长庚这个男人,她绝对、绝对不能要。今天这事,闹得越大越好,闹到无法收场,她才能彻底脱身。
就在这时,一阵骚臭味从炕上传来。
林晚秋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是奶奶又尿炕了。
这味道在尴尬的空气里显得尤为突兀和刺鼻。王秀兰的脸“腾”地一下涨成了猪肝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家里穷,家底薄,现在连最隐私的窘迫都被这位城里来的贵客看了个一清二楚。
宋文君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她下意识地抬手,用手背在鼻子前扇了扇,脸上毫不掩饰的厌恶让王秀兰的心沉到了谷底。
然而,对王秀兰来说,这桩糗事却也成了一个绝佳的借口。她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的奔到炕边,一边迭声说着“哎哟,我这老婆子,真是对不住,对不住”,一边手脚麻利地去给老人换洗。
有了正经事做,那份如坐针毡的压力,总算暂时缓解了。
宋文君被这股味道彻底激怒了。她不想在这个破败、肮脏、充满异味的地方再多待一秒钟。她扭过头,用一种命令的语气对村长孙大海说:“孙村长,我儿子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这都多久了!不行,你现在就带路,我开车去找!我必须马上找到他,带他离开这个鬼地方!”
“哎,伯母,您别急,别急……”孙大海正满头大汗地不知如何是好,院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村民的惊呼声。
顾长庚回来了。
或者说,是被几个后生半架半抬地弄回来的。
他的白衬衫上沾满了泥土,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而他怀里,抱着一个已经昏死过去的男人——林晚-秋的父亲,林满仓。
“爹!”林晚秋心里一惊,立刻冲了上去。
“满仓!”王秀兰也尖叫一声,丢下手里刚换下来的尿褥子,踉跄着扑了过去。
整个院子,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孙大海也慌了,赶紧上前帮忙。
“村长……林叔他……他听了信儿,一急,就……就晕过去了!”一个报信的后生气喘吁吁地解释道。
宋文君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看着儿子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看着他怀里那个生死不知的乡下老头,心里的怒火“噌”地一下窜到了顶点。
她大步上前,一把抓住顾长庚的胳膊,厉声喝道:“长庚!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为了这么一家人,你把自己弄成这样!你还管这个老头子干什么?马上跟我走!现在,立刻!”
她的声音尖锐而决绝,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看向顾长庚。
王秀兰抱着丈夫,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和绝望。
林晚秋扶着父亲的另一边,眼神却冷得像冰,她也在看他,看他如何选择。
顾长庚缓缓地抬起头,他的目光扫过焦急的母亲,扫过哭泣的王秀兰,最后,落在了林晚秋那双过分平静的眼睛上。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
“妈,”
“我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