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
为期三天的考试,对林晚秋来说,却像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当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时,她放下了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暖洋洋的,她抬头望去,看到了漫天飞舞的细小尘埃,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静。
走出考场,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让她瞬间清醒。考场外黑压压地站满了人,都是来接考生的家长。他们伸长了脖子,一张张脸上写满了焦灼与期盼。
林晚秋一眼就看到了人群边缘的父亲。
林满仓就站在那辆系着红布条的自行车旁边,脚下是一地磕出来的烟灰。他穿着家里最厚实的一件打了补丁的棉袄,却依旧被冻得鼻头通红,两只手揣在袖子里,不停地来回踱步。
看到女儿出来,他立刻迎了上去,脚步却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他张了张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浓得化不开的期盼,但更多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惶恐。他想问“考得咋样”,可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怕,怕自己一句话问出来,给本就累坏了的闺女添了压力;更怕,听到那个自己不想要的答案。
这个扛了一辈子锄头的男人,面对庄稼,面对天地,从未有过半分畏惧,此刻却紧张得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林晚秋看着父亲这副模样,心里又酸又暖。她知道父亲在想什么。
她主动走上前,替父亲拍了拍棉袄上沾染的尘土,脸上绽开一个轻松的笑容,声音清脆:“爹,走,咱回家。”
林满仓“欸”了一声,眼神却还黏在她脸上,不肯移开。
林晚秋笑意更深了,她歪了歪头,像小时候撒娇一样,语气轻快地补充道:“考得还行,不难。”
“不难”这两个字,就像一颗定心丸,瞬间抚平了林满仓脸上所有的褶皱。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那是一种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光。他咧开嘴,露出被旱烟熏得发黄的牙齿,重重地点了点头,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好!好!好!回家!爹给你下疙瘩汤喝!”
回去的路上,林满仓把自行车蹬得飞快,车链子“嘎吱嘎吱”地唱着欢快的歌,车把上那抹褪了色的红布条,依旧在寒风中骄傲地飘扬。
考试结束后的日子,林家的生活重新回归了平静。
王秀兰不再唉声叹气,整个人都像换了副筋骨。人逢喜事精神爽,再加上这些天女儿把家里的好东西都紧着她吃,她的身体竟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脸色红润了,走路也有劲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原来,之前那些病,一半是愁出来的,一半是穷出来的。
林晚秋也彻底放松下来。她不再把自己关在屋里,而是挽起袖子,帮着母亲干起了家务。淘米、洗菜、补衣服、纳鞋底,样样都做得有模有样。偶尔,她还会扛着锄头,跟着父亲下地。冬日的地里没什么活,无非就是翻翻地,为来年开春做准备。她力气小,干不了多少,但每次看到父亲在休息时,能喝上一口她从家里带来的热乎水,她心里就觉得踏实。
她享受着这种平淡的烟火气。前世的她,亲情缘薄,这一世,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父母那份深沉而质朴的爱。这种爱,让她冰冷的心逐渐升温。她暗暗发誓,只要她有能力,定要让父母过上好日子,加倍地回报他们。
然而,村庄里的平静,总是短暂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关于高考的热度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焦灼的等待。
这天上午,一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从二十里外的红星大队飞了过来,很快就传遍了红旗大队的每一个角落。
“听说了没?红星大队那个姓王的知青,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咧!”
“真的假的?哪个大学的?”
“听说是省城的师范大学!乖乖,以后出来就是国家干部,当老师的!”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水潭的石子,再次在红旗大队激起了层层涟漪。
大槐树下,田间地头,东家西家的炕头上,关于林晚秋的议论,又悄然风起。
“人家知青都收到通知书了,咱村的林晚秋咋一点动静都没有?”一个婆子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压低了声音说。
“就是啊,这都多少天了。当初把收音机都抢了,闹那么大动静,别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吧?”
“我看悬。人家知青是城里来的,肚子里有墨水。咱这土坷垃里,还能飞出金凤凰不成?小学毕业就想考大学,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唉,要我说,当初就不该跟顾知青闹掰。要是嫁了人,现在娃都能满地跑了,哪有这么多是是非非。”
风言风语,再次像冬日的寒风一样,从四面八方吹来,试图钻进林家的门缝里。
这一次,人们的议论里,少了几分嫉妒,多了几分看好戏的幸灾乐祸。他们似乎在等着看林晚秋的笑话,以证明他们当初的判断才是对的——一个农村丫头,终究是翻不出什么大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