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京城最声名狼藉的寡妇,穿红衣,骑烈马,泡戏子。
直到宫里派来那位世代簪缨、古板端方的沈探花,让我好好学习什么叫「守节」。
他在台上讲《女诫》,我在台下用脚尖蹭他的小腿:「探花郎,贞节牌坊太重了,我不要。」
他耳根通红,拂袖而去:「不成体统!」
后来先帝密诏曝光,全城骂我祸国妖姬。
他却当众撕了《女诫》,一字一句道:
「她的规矩,我来立。」
我是京城里最声名狼藉的寡妇。
亡夫是定远侯,死了刚满一年。按理说我该穿着素衣守在深宅大院里头,最好再哭出点痨病,这才对得起“未亡人”这三个字。
但我偏不。
我穿最艳的红衣,骑最烈的马,至于戏园子里那些眉清目秀的小生们……嗯,欣赏艺术的事儿,能叫泡吗?
于是,在我又一次骑着我的枣红马招摇过市,马蹄子差点掀了礼部侍郎家的轿子之后,宫里终于看不下去,给我派了位“教习先生”。
“夫人,这位是沈钰沈探花,世代簪缨,学问极好。太后特意请他来……来教您《女诫》与《内训》。”
管家垂着头,声音越说越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贵妃榻上,掀了掀眼皮,打量站在厅中的男人。
一身月白直裰,腰束玉带,身形修长如竹。面容清俊,眉眼间凝着股端方持重的书卷气,往那一站,整个花厅都显得不那么像“盘丝洞”了。
啧,好一个古板端正的探花郎。
“沈钰?”我慢悠悠地念着他的名字,舌尖轻轻抵了下上颚,“名字倒是不错,就不知……经不经得起逗弄。”
声音不轻不重,刚好能让他听见。
果然,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拱手行礼,姿态无可挑剔:“下官奉旨前来,望夫人配合。”
我笑了,挥挥手让管家退下。
花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哦,还有窗外偷瞄的几只小丫鬟,兴奋得跟什么似的。
我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白玉砖上,一步步走近他。红衣逶迤,带起一阵清浅的梨花香。
他目不斜视,脊背挺得笔直,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沈探花,”我在他面前站定,仰头看他,他比我高出一个头还多,“太后她老人家,是让你来教我守节?”
“是。”他声音清冷,如玉磬轻击。
“怎么个守法?”我故作好奇,手指绕着他官袍的玉带,“是教我如何对着亡夫牌位哭哭啼啼?还是教我如何对镜自怜,感叹红颜薄命?”
他猛地后退半步,避开我的触碰,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一层薄红。
“夫人!请自重!”
哈,这就害羞了?
我愈发觉得有趣。京城里那些男人,要么对我避如蛇蝎,要么用那种掺杂着欲望与鄙夷的眼神偷偷打量我。像他这样直接脸红脖子粗的,倒是头一个。
“自重?”我歪着头,笑得无辜,“沈探花,我一个寡妇,需要自重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极力在压制怒火:“夫人,还请移步书房,我们……开始讲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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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是我平日里最不爱待的地方,一股子陈腐墨臭。但今天,因着这位沈探花,倒显得亮堂了不少。
他在书案后正襟危坐,摊开一本崭新的《女诫》,开始照本宣科。
“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
声音倒是好听,清越沉稳,就是内容实在催眠。
我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他。阳光透过窗棂,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鼻梁高挺,唇形薄而润,紧抿的时候,透着一股固执的禁欲感。
让人……很想把它弄花。
我悄悄脱了绣鞋,在宽大的裙摆遮掩下,伸出脚尖,隔着薄薄的绫袜,轻轻蹭上了他的小腿。
他念书的声音戛然而止。
身体瞬间僵硬得像块石头。
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小腿肌肉绷紧的力度。
他猛地抬头看我,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名为“震惊”和“慌乱”的情绪。
“你……”
我脚尖又往上蹭了蹭,故意放软了声音,带着点黏糊糊的尾调:“探花郎,贞节牌坊太重了,我不要。”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豁然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梨花木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胸口微微起伏,指着我,你了半天,才憋出一句:
“不成体统!”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连那本《女诫》都忘了拿。
我看着他那几乎同手同脚的背影,再也忍不住,趴在书案上笑得直不起腰。
笑着笑着,目光扫过书案一角,那里放着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是今早刚收到的。
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先帝驾崩得突然,我那短命的丈夫死得更是蹊跷。这京城看似繁华,底下不知藏着多少污秽泥泞。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之所以把自己活成一个靶子,又何尝不是一种自保?
沈钰……
太后把他派到我身边,真的只是为了教我守节?
我拈起他忘在那里的《女诫》,随手翻了几页,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这游戏,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探花郎,我们……来日方长。
沈钰沈探花跑了。
跑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连官帽都差点忘在我这“盘丝洞”里。
我捏着他那本崭新的《女诫》,指尖在“贞静清闲,行己有耻”那一行字上摩挲着,笑得花枝乱颤。
“青黛,”我唤来我的贴身丫鬟,“去,把咱们府上最好的西湖龙井备上,再让厨房做几样精致的点心。”
小丫头眼睛亮晶晶的:“夫人,是要给沈大人赔罪吗?”
“赔罪?”我挑眉,“是给他压压惊。顺便看看……他明天还敢不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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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辰时三刻。
沈钰来了。
依旧是一身月白常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步子都丈量过似的标准。只是那紧抿的唇线和刻意避开我视线的眼神,泄露了他强装镇定的心虚。
“下官昨日失仪,请夫人见谅。”他站在厅中,声音平稳,仿佛昨天那个同手同脚逃跑的不是他。
我今日换了身水红色的襦裙,懒洋洋地歪在软塌上,手里把玩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
“失仪?”我拖长了调子,“沈探花指的是哪一桩?是起身太猛带倒了椅子?还是忘了拿书……和官帽?”
他耳根那点薄红又不受控制地漫了上来。
啧,真不经逗。
“是下官……学艺不精,未能完成太后嘱托。”他硬邦邦地转移话题,“今日我们继续讲《女诫》。”
“好啊,”我爽快答应,起身走向书房,“不过今日换个地方,院子里敞亮。”
我特意让人把授课地点改在了后院的荷花池边。水光潋滟,清风徐来,最重要的是——石桌石凳,固定死的,看他还怎么带倒椅子。
他显然松了口气,正襟危坐,再次翻开那本天书。
“夫妇第二。夫不贤,则无以御妇;妇不贤,则无以事夫……”
我单手托腮,另一只手拿着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目光却在他脸上逡巡不去。
阳光很好,将他脸上细微的绒毛都照得清晰。他念书的时候格外认真,眉头微蹙,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嘴唇一张一合,吐出那些陈腐教条……
“沈探花,”我打断他,“你成亲了吗?”
他声音一顿,抬眼看我,眼神里带着警惕:“不曾。”
“定亲了?”
“……不曾。”
“哦——”我拉长了声音,团扇轻轻点着下巴,“那沈探花对着我一个寡妇,大讲特讲夫妇之道,岂不是纸上谈兵?空对空,有什么意思?”
他脸色绷紧了:“圣人典籍,微言大义,岂是……岂是儿戏!”
“圣人又没说不能提问,”我凑近些,压低了声音,带着点蛊惑,“探花郎,你读这些书的时候,就没想过……实战一下?”
“噗——咳咳咳!”他猛地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转过头去咳得惊天动地,连脖子都红了。
我慢悠悠地给他倒了杯茶,推过去。
“沈探花,喝点水,顺顺气。”指尖“无意”地擦过他的手背。
他像被蜜蜂蜇了似的猛地缩回手,茶杯没接稳,“哐当”一声掉在石桌上,茶水溅了他一身。
看着他手忙脚乱擦拭水渍的狼狈样子,我再也忍不住,用团扇掩着面,笑得肩膀直抖。
这探花郎,也太纯情了。
纯情得……让人心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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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天,沈钰都准时来报到,风雨无阻。
态度依旧端正,讲课依旧刻板,但在我日复一日的“骚扰”下,他那张古板面具上的裂缝,越来越明显。
有时是我“不小心”把墨汁溅到他袖口,帮他擦拭时摸到他绷紧的小臂肌肉;有时是我“请教”问题时靠得太近,呼吸故意拂过他颈侧;有时是让青黛送上的点心,里面夹着写了一句半句歪诗的笺子……
他的反应从最初的“不成体统”、“夫人请自重”,渐渐变成了无奈的沉默,或者带着点恼意的瞪视。
那瞪视没什么威力,反而像被惹毛了的猫,虚张声势,有点可爱。
我知道这很不应该。他是太后派来“管教”我的人,某种程度上算是我的敌人。可我控制不住。在这座沉闷得令人窒息的侯府里,逗弄这位一本正经的探花郎,成了我唯一的乐趣。
直到那天,我骑马回来。
那匹枣红马是西域进贡的良驹,性子烈,除了我谁也不服。那天不知怎的,在街上受了惊,差点冲撞了摊贩。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勒住,自己也弄得一身汗,鬓发散乱。
刚进府门,就看见沈钰站在影壁前,似乎正要离开。
他看到我这副模样,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夫人,”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严厉的情绪,“您如今是侯府未亡人,代表的是侯府颜面。如此纵马疾驰于市,衣衫不整,招摇过市,可知旁人会如何议论?”
我正累得慌,心里也憋着火,闻言冷笑一声:“旁人如何议论,与我何干?我江弄月行事,还需要看旁人脸色?”
“人言可畏!”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您可知现在外面都怎么说您?他们说您……”
“说什么?”我打断他,一步步逼近,直到我们之间只剩一拳的距离,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我的倒影,“说我不守妇道?说我水性杨花?说我是祸水妖姬?这些,沈探花你不是天天在我耳边念叨吗?怎么,今天换新词了?”
他被我逼得后退了半步,喉结滚动了一下,但眼神依旧固执:“下官是为夫人好!您如此行事,只会授人以柄,惹祸上身!”
“为我好?”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尖锐,“沈钰,你以什么身份为我好?太后派来的教习先生?还是……你沈探花本人?”
他愣住了,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那双总是清冷自持的眸子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恼怒,有无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挣扎。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针轻轻扎了一下。
我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跟一个满脑子《女诫》《女训》的古板男人较什么劲呢?他永远不会懂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活成一朵带刺的花,在这吃人的京城里,用张扬和放肆来掩盖内心的惶惑与孤独。
我敛了笑容,收起所有外露的情绪,又变回了那个慵懒疏离的侯府寡妇。
“沈探花,”我退后一步,拉开距离,声音平静无波,“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吧。我累了,恕不远送。”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径直向内院走去。
红衣掠过地面,没有回头。
我知道他还在原地站着。
但我不知道的是,在我转身的刹那,他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成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