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肾
手术室外的灯,亮了八个小时。
林舒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左后腰的刀口,隔着厚厚的棉衣,依然在隐隐作痛。
一个月前,她也是在手术室里。只不过,她是被推进去的那一个。
“家属,江辰的家属在吗?”
一个护士推开门,语气带着一丝疲惫。
“在!我就是!”林舒一个激灵,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猛,刀口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她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
“手术很成功,肾源匹配度很高,没有出现排异反应。病人已经转到ICU观察了,二十四小时后没问题就能回普通病房。”
林舒提着的一颗心,终于重重落下。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太好了,江辰得救了。
她和江辰是大学同学,从一无所有,到在这座城市扎下根,买了房,开了个小小的设计公司。眼看日子就要越过越好,江辰却被查出了尿毒症。
医生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换肾。
可肾源哪里是那么好等的,光是排队就要一两年。江辰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根本等不了那么久。
林舒疯了一样四处求人,托关系,可换来的只有一次次的失望。
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医院通知有了肾源。但手术费、后续治疗费,加起来是一笔天文数字。
他们掏空了所有积蓄,卖了车,还是远远不够。
婆婆坐在病床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嘴里却念叨着:“这可怎么办啊,我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啊。林舒,你不是人脉广吗,你再想想办法啊!”
林舒看着病床上形销骨立的丈夫,心如刀割。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背着所有人,在一个地下中介那里,卖掉了自己的一个肾。
中介说她的肾正好和一个富豪配型成功,对方急需,给了她一大笔钱。
拿着那笔“救命钱”,林舒对家里谎称是找一个富豪同学借的,以后慢慢还。
婆婆立刻破涕为笑,拉着她的手,一口一个“好媳妇”。江辰也虚弱地对她笑,说:“老婆,辛苦你了,等我好了,我加倍对你好。”
就为了这句话,林舒觉得一切都值了。
她偷偷做了手术,在外面租了个小房子,自己照顾了自己半个月。伤口还没好利索,就赶紧回到医院,守着江辰。
此刻,看着ICU里插满管子的丈夫,林舒隔着玻璃,无声地笑了。
江辰,活下去。只要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她回到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从包里拿出冷掉的馒头,小口小口地啃着。因为只有一个肾了,医生叮嘱她不能吃太咸太油的东西,要注意休息,不能劳累。
可她哪里有时间休息。公司那边一堆事,医院这边离不开人。她只能两头跑。
啃完馒头,她蜷缩在椅子上,想眯一会儿。
朦胧中,她听到两个小护士的八卦声。
“哎,你看12床那个帅哥,命真好。听说他老婆为了给他凑钱,把当年结婚的钻戒都卖了。”
“是啊,他那个老婆看起来土里土气的,配不上他。倒是那个新来的护士白薇,我看他俩挺聊得来。”
“白薇?就是那个号称我们院‘院花’的那个?她家境不是挺好的吗,怎么会看上一个已婚的?”
“谁知道呢,你看她那殷勤劲儿,一天八趟往病房跑,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家属呢。你看江辰那个老婆,天天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头发乱糟糟的,一脸菜色,跟个保姆似的。”
“也是,男人嘛,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尤其是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肯定更想活得潇洒点……”
后面的话,林舒听不清了。
她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人用针一下一下地扎着,密密麻麻地疼。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
为了省钱,她很久没买过新衣服了。这件羽绒服是五年前买的,袖口都磨得发亮。因为长期熬夜,睡眠不足,她的皮肤蜡黄,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
她才29岁,看起来却像快40岁的大妈。
而她们口中的白薇,林舒见过。年轻,漂亮,笑起来有两个甜甜的酒窝。她每次来查房,江辰的眼睛都好像会发光。
林舒告诉自己,别多想,江辰不是那样的人。他只是大病初愈,心情好而已。
他们是共过患难的夫妻,感情基础牢固得很。
她这样安慰着自己,在冰冷的长椅上,度过了难熬的一夜。
第二天,江辰转回了普通病房。
婆婆带着精心熬制的鸡汤来了。一进门,看见林舒,就皱起了眉头。
“哎哟,你怎么搞的,一脸憔悴,不知道的还以为生病的是你。赶紧去收拾收拾,别让我儿子看着心烦。”
林舒默默地点点头,接过保温桶,准备给江辰喂汤。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白薇捧着一束新鲜的百合花走了进来。
“江辰哥,恭喜你呀,终于从ICU出来了。我给你带了束花,希望你早日康复。”她笑得明媚又灿烂,将花插进床头的花瓶里。
江辰的眼睛,从白薇进门那一刻起,就没离开过她。他的脸上,是林舒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薇薇,你太客气了。快坐。”
婆婆也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热情地拉着白薇的手:“哎呀,是小白护士啊,这段时间多亏你照顾我们家江辰了。你真是人美心善。”
白薇甜甜一笑:“阿姨,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三个人在病床前,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而林舒,端着那碗鸡汤,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
她手里的汤,好像瞬间凉了,一直凉到了心底。
局外人
那一刻,林舒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者,一个多余的、不合时宜的错误。
病房里的空气,因为白薇的到来,变得活泼而温馨。婆婆拉着白薇问东问西,从家庭背景问到个人爱好,那股子热情劲儿,比当初见自己这个儿媳妇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江辰靠在床头,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很好。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白薇的身影。听她讲科室里的趣事,他会跟着笑;看她熟练地更换药水,他的眼神里带着欣赏。
“薇薇,你真是太能干了。”江辰由衷地赞叹道,“又温柔又细心。”
白薇拢了拢耳边的碎发,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嗔道:“江辰哥,你再夸我,我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我说的是实话。”江辰笑得温柔。
林舒端着鸡汤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她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走上前去:“江辰,喝点汤吧,妈熬了一早上。”
她的声音,像一颗石子投进热闹的湖面,只激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便消失了。
江辰的目光从白薇脸上移开,落在林舒身上,笑容淡了下去,带上了一丝不耐烦:“先放着吧,我现在不想喝。”
婆婆也立刻接过话头,语气里满是责备:“你这孩子,没看到江辰正和小白护士聊天吗?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汤都快被你端凉了,赶紧去热热。”
林舒的心,猛地一沉。
她低头看着碗里还冒着热气的鸡汤,再看看眼前这三个人。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她默默地转身,走出病房,去了护士站的微波炉。
等她把汤热好回来,病房里的气氛更加热烈了。
白薇正在给江辰削苹果,一圈完整的果皮,盘旋垂落,像一件艺术品。
“哇,薇薇,你这手也太巧了吧!”江辰满眼惊艳。
婆婆更是拍手叫好:“这可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好姑娘!”
白薇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插了一块,递到江辰嘴边:“江辰哥,你尝尝,甜不甜?”
江辰张开嘴,自然地吃了下去,含糊不清地说:“甜,真甜。”
那副亲昵的模样,仿佛他们才是一对。
林舒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手里的鸡汤,第二次在她掌心变凉。
白薇似乎这时才看到她,故作惊讶地“呀”了一声:“林舒姐,你回来了。快进来呀,站门口干嘛。”
她嘴上叫着姐,眼里却没有半分尊敬,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挑衅和炫耀。
林舒扯了扯嘴角,没说话,把汤放在床头柜上。这一次,她连问都懒得问了。
“林舒,你公司那边不忙吗?”江辰忽然开口,打破了尴尬,“要不你先回去吧,这边有妈和……薇薇在,就行了。”
林舒猛地抬头,看向江辰。
他的眼神,有些闪躲,不敢与她对视。
有妈在,她理解。有薇薇在,是什么意思?
一个护士而已,凭什么取代她这个妻子的位置?
一股压抑许久的委屈和怒火,瞬间冲上了林舒的头顶。
“江辰,我是你老婆。”她一字一顿地说,声音不大,却带着颤抖,“照顾你,是我的责任。”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婆婆的脸立刻拉了下来:“林舒你什么意思?我们家江辰大病初愈,你就想跟他吵架?小白护士好心好意帮忙照顾,你怎么不知好歹呢?再说了,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江辰看了心情能好吗?你还不如回去,把自己拾掇干净了再来!”
这番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插进林舒的心脏。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婆婆。
就因为自己看起来憔悴,就不配照顾自己的丈夫了?
她把目光转向江辰,她想从他口中,听到一句维护她的话。哪怕只有一句。
然而,江辰只是皱着眉,沉默着。
他的沉默,就是默认。
白薇站起身,出来打圆场:“阿姨,江辰哥,你们别这样。林舒姐也是太担心江辰哥了。林舒姐,你别生气,江辰哥刚做完大手术,情绪不太稳定,你多担待一下。”
她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却字字句句都在提醒林舒:你,在无理取闹。
林舒看着她那张无辜又甜美的脸,忽然觉得一阵反胃。
她什么都没说,拿起自己的包,转身就走。
再待下去,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把那碗鸡汤扣在他们脸上。
走出病房,关上门的瞬间,她听到里面传来婆婆的抱怨声:“你看她那什么态度!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还有江辰温柔的安慰:“妈,别气了,跟她计较什么。薇薇,让你看笑话了。”
林舒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她捂着嘴,踉踉跄跄地跑到楼梯间,蹲在角落里,放声痛哭。
左后腰的刀口,因为剧烈的抽泣,疼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可这种疼,又怎么比得上心里的万分之一。
她卖了一个肾,换回了丈夫的命。
可她好像,也把他的心,一起换没了。
哭了好久,直到眼泪流干,林舒才扶着墙,慢慢站起来。
她不能倒下。
公司还需要她,她借了富豪同学钱的事,还需要她努力工作去“还”。
她擦干眼泪,掏出手机,准备给公司的合伙人打电话,安排一下工作。
手机屏幕亮起,一条银行的扣款短信,弹了出来。
【您尾号xxxx的信用卡于今日17:32在‘金生缘’珠宝消费88888元……】
金生缘珠宝?
林舒愣住了。这张卡,是她和江辰的副卡,一直放在江辰那里,说是以备不时之需。
他刚从ICU出来,怎么会去消费?还是这么大一笔金额!
林舒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她立刻点开银行APP,查询了电子回单。
在电子回单的备注栏里,清清楚楚地写着几个字:
【致我最爱的白月光——薇薇】
轰的一声。
林舒感觉自己的世界,彻底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