泵房内的黑暗浓稠如墨,时间失去了刻度。林川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睡着过,抑或只是意识在一片充斥着饥饿低语和破碎血色画面的混沌中浮沉。每一次短暂的神智清明,他都能感觉到身体内部那缓慢而坚定的改变——骨骼深处细微的酸胀,肌肉纤维不易察觉的重新编织,以及感官持续扩张带来的、近乎超负荷的信息涌入。
通风口外,天色由最深沉的墨黑,逐渐褪成一种浑浊的铅灰。黎明前最冷的时刻。
脑海里的“饿”不再是一个词,它化成了一种牵引,一种指向。仿佛他空荡的胃囊和沸腾的血液,共同构成了一根无形的指针,颤巍巍地指向泵房外的某个方向。不是东方,不是他刻下的城市中心方向,而是偏南一些,旧厂区更深处,那片曾是大型热处理车间和堆放原料的区域。
那是猎物可能存在的方向。是温热血肉可能散发气息的方向。
林川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锐痛对抗那原始的召唤。他不能去。一旦顺从,他知道,“林川”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强迫自己回忆。回忆阳光还正常照耀时,咖啡馆里劣质但温暖的咖啡香气;回忆书本纸张粗糙的触感;回忆一个模糊的、早已失去联系的朋友的笑脸。这些记忆像脆弱的蛛网,勉强兜住他正在滑落的人性。
当天光终于透过通风口,给泵房内部带来一丝勉强能视物的惨淡光线时,林川几乎虚脱。与本能抗争一夜,比任何体力消耗都更摧残精神。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检查装备。水壶几乎空了,饼干还剩一点。手枪,短刀,金属板,布包着的诡异胶质。他拿起水壶,将最后一点水倒入口中。水流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滋润,但丝毫不能缓解那深渊般的渴求——对另一种液体的渴求。
他打了个冷颤,甩掉那念头。
推开卡门的钢筋时,手臂传来异样的力量感。锈死的铁门比记忆中更沉重,但他没费太大力气就挪开了足以通人的缝隙。这变化没有带来欣喜,只有更深的寒意。
外面是废墟的清晨。空气清冷,带着一夜沉淀后的尘埃和露水味道。远处有鸟叫,嘶哑难听,是末日里幸存下来的少数物种。林川深吸一口气,试图让冰冷的空气清醒头脑。但他的鼻子捕捉到的远不止这些:隔夜腐烂的植物气息,潮湿金属的锈味,老鼠排泄物的骚臭,以及……极远处,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甜腥。
他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南方)偏了偏头,随即硬生生扭回来,看向东方。城市中心的方向,建筑残骸的剪影在渐亮的天光中显得格外高大而狰狞。
出发。
他尽量选择高处和阴影交界处移动,利用残垣断壁作为掩护。浑浊的眼睛提供的“热感视觉”在白天不那么明显,但对运动物体的捕捉似乎更敏锐了。他看到一只皮毛肮脏的野猫从一堆废料后窜出,那一瞬间,他的视线几乎本能地锁定了它纤细的脖颈,喉咙不受控制地吞咽了一下。
野猫似乎感受到了危险,炸着毛,飞快消失在瓦砾中。
林川停下脚步,闭了闭眼。不行,这样下去太危险。他必须更集中精神,控制自己。
旧厂区占地极广。他按照记忆和大致方向,在迷宫般的厂房、管道和废弃车辆间穿行。目标是穿过这片区域,进入可能有更多线索的旧商业区或市政区域。
经过一个巨大的、顶棚半塌的装配车间时,他听到了声音。
不是丧尸的嚎叫或低语。是金属碰撞的脆响,很轻,很小心,但在一片死寂中格外清晰。
有人?
林川立刻伏低,闪身躲到一堵半截的水泥墙后,小心探出头。
声音来自车间深处,一个相对完好的工具间附近。他看到两个身影。人类。
一男一女。穿着破烂但相对厚实的衣物,脸上用黑灰涂抹掩盖肤色。男人手里拿着一根磨尖的钢筋,女人背着一个鼓囊囊的背包,手里拿着一把消防斧。他们正在小心翼翼地撬一个工具柜的锁,动作紧张,不时警惕地张望。
幸存者。来这里搜刮物资的。
林川的心脏猛地一跳。不是喜悦,而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冲撞——看到同类的本能亲近,立刻被自身诡异状态的恐惧和隔离感所覆盖,紧接着是更强烈的警惕。他们可能是盟友,也可能是威胁。末日里,为了生存,人类有时比丧尸更危险。
他犹豫着,是否要现身,尝试接触,交换信息?或许他们知道老研究员,或者城市中心的情况。
就在他念头转动时,那个女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扫向他藏身的方向。林川立刻缩回头,屏住呼吸。
“怎么了?”男人低声问,停止了动作。
“好像……有东西在看我们。”女人声音紧绷,“感觉不对劲。”
男人立刻握紧钢筋,将她护在身后一点,眼神凶狠地扫视四周。“丧尸?”
“不像……说不清。”女人摇头,但斧头握得更紧了。
林川知道自己该立刻悄悄离开。但他没动。一种奇怪的、不属于他的冷静支配了他。他在评估:两人的装备,他们的体力状态,可能的战斗方式,以及……他们背包里可能有什么。水?药品?食物?
这个念头掠过时,带着一丝冰冷的算计,让他自己都感到恶心。
工具间的锁终于被撬开,男人发出一声低低的欢呼,从里面拿出几把还算完好的扳手、一盒生锈的螺钉,以及——半瓶密封的工业酒精。
“这个有用!”女人接过去,看了看,塞进背包。
就在这时,车间另一头的破烂卷帘门处,传来了拖沓的脚步声和喉咙里浑浊的咕噜声。
丧尸!不止一个!
那一男一女脸色大变。男人低骂一声:“快走!”两人抓起东西,毫不犹豫地朝着与林川藏身处相反的方向,车间另一个出口跑去,动作敏捷,显然是老手。
几个衣衫褴褛、动作僵硬的丧尸从卷帘门后晃了出来,嗅到人类的气息,发出兴奋的嗬嗬声,加快速度追去。
林川依旧躲在墙后,没有动。他听着幸存者远去的脚步声,丧尸追逐的嘈杂,以及自己胸膛里缓慢而沉重的心跳。
他没有去帮忙,也没有趁机去工具间看看有没有遗漏的东西。
他只是看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丧尸追去的方向。一种深深的疏离感包裹了他。他不属于那边逃跑的“人类”,也无法融入那边追逐的“行尸”。
他是夹缝中的怪物。
等到车间重归寂静,他才从藏身处走出来。工具间的门敞开着,里面一片狼藉。他走进去,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货架和散落的杂物。角落有一个脏污的小本子,可能是之前的工人留下的。他捡起来,随手翻了几页,大多是些零件编号和潦草的计算。
正要扔掉,最后一页的角落里,几个用红笔(或血?)写下的、字迹颤抖扭曲的小字吸引了他的注意:
“…它们怕高频声音…记录仪…主控室…地下…别信…哭泣的…”
后面几个字被污渍彻底糊掉了。
高频声音?记录仪?主控室?地下?
林川的心跳漏了一拍。这可能就是线索!老研究员提到的记录?这个厂区的主控室?在地下?
“哭泣的”……是指“她”吗?
他迅速把小本子塞进怀里。环顾四周,这个工具间不大,不像有地下入口。主控室应该在这个巨大车间的其他位置,或者相连的某个建筑。
他必须找到它。
离开工具间,他更加谨慎地搜索车间。按照通常工厂布局,主控室可能在车间一侧的二楼,或者有独立的附楼。他避开刚才丧尸出没的区域,朝着车间控制台和仪表盘集中的方向摸去。
车间深处,光线更暗,巨大的机器投下诡异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机油和尘埃的味道。他仔细搜寻,终于在一个大型冲压机床后面,发现了一扇紧闭的金属门,门上模糊地印着“控制室”的字样。
门上有电子锁,早已断电失效。他试着推了推,纹丝不动,从里面锁死了。
难道里面有东西?或者,这只是个死胡同?
他正考虑是否要寻找其他入口或工具撬门,耳朵忽然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机械运转的“滴答”声,从门缝里传来。
不是活物的声音。像是……某种定时装置,或者,还在微弱供电的设备?
林川退后一步,浑浊的眼睛盯着这扇紧闭的门。本子上的提示,门后的机械声,还有那个“地下”的标注……
这里面,或许真的有他需要的东西。但同样,也可能有未知的危险。
他握紧了短刀,又摸了摸怀里的手枪。饥饿感仍在啃噬,但此刻被一种更强烈的、寻找答案的迫切压了下去。
他需要进去看看。
目光落在门旁墙壁的一个通风百叶窗上,大小似乎勉强能容一人通过。百叶已经锈蚀变形。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动手,试图无声地撬开它。
手背上的青灰脉络,在昏暗的光线下,随着他的用力,微微凸起,如同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