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雷带他们走的不是主通道，而是维修人员使用的、隐藏在巨大设备和管道夹缝中的曲折小径。这些路径被刻意用废弃的金属板、空油桶和缠结的电线半掩着，若非熟悉内部结构，极易忽略。空气中浮动着更浓的机油和金属粉尘，脚下是嘎吱作响的格栅或滑腻的油污。
林川一边吃力地搀扶阿泽，一边用浑浊的眼睛尽可能记录路线。通道时宽时窄，有时需要低头钻过垂下的粗大电缆，有时要侧身挤过几乎合拢的设备缝隙。小菱紧紧跟在后面，不时紧张地回头张望。
老雷的脚步很稳，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他很少说话，只在关键岔口或需要跨越障碍时，简短地提示“小心脚下”或“低头”。他的背影在昏黄不定的应急灯光下显得沉默而可靠，但林川心中的警惕并未放松。这个前维护班组长身上有一种与这冰冷钢铁环境融为一体的气质，既熟悉，又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疏离。
大约走了十分钟，他们穿过一条尤其低矮、弥漫着浓重焊接烟尘味的管道下方，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相对宽敞的“房间”，更像是在几台庞大反应釜的基座之间，利用废弃的钢板、隔热材料和粗大的管道硬生生搭建出来的一个巢穴。约莫二十平米的空间，顶部是倾斜交错的金属结构，挂着一盏用旧蓄电池供电的节能灯，发出稳定但偏冷的光。墙壁是厚重的隔热层和钢板，上面用粉笔或油污画着一些潦草的记号、路线图，还钉着几张发黄的、边缘卷曲的设施图纸。
空间被简单划分：一角铺着几张厚厚的、沾满油污的绝缘垫，算是床铺；另一角堆放着一些显然是搜集来的物资——码放整齐的罐头、瓶装水（有些是空的）、工具、几卷电线、一捆脏污的衣物；还有一个用铁皮桶改造的、带有简陋烟囱的取暖/烹饪炉，旁边放着几个变形的水壶和饭盒。
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在“墙壁”上的一个金属柜，柜门半开，露出里面摆放整齐的各种零件、仪表、还有几把保养得不错的工具，包括一把型号较新的手枪和几个压满子弹的弹匣。柜子旁立着一根改装过的、前端焊接了锋利三角钢的长矛，比老雷手中那根更显凶悍。
这里虽简陋，却透着一股长期经营、井然有序的气息，与外面混乱废弃的工业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暂时安全。”老雷将长矛靠在门边，示意他们将阿泽放到绝缘垫上。“轻点。”
林川和小菱小心翼翼地将阿泽放下。阿泽已经彻底昏迷，呼吸微弱急促，肩膀的溃烂似乎又扩大了一圈，灰绿色的边缘向脖颈和胸口蔓延，皮肤下的血管呈现出不祥的暗紫色。小菱跪在旁边，不停地用湿布擦拭他滚烫的额头，眼泪无声滑落。
老雷走过来，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几板过期但封装完好的抗生素、一小瓶碘伏、几卷纱布和一把镊子。“我能做的就这些。”他声音平淡，“清理伤口，用点药，能不能撑过去，看他自己，也看你们能不能尽快弄到真正的抗感染剂。”
他蹲下身，用碘伏浸湿纱布，开始熟练地清理阿泽伤口周围。动作干脆利落，显然不是第一次处理类似伤势。林川在一旁帮忙按住阿泽，小菱则紧张地看着。
“你们说的‘医疗站’，具体什么情况？”林川趁着空档问。
老雷头也不抬，专注地剔除伤口边缘一些坏死的组织。“东区通风总控室旁边，原本是项目高级人员的保健室。‘疤脸’那伙人大概半年前占了那里。他们大概有七八个人，领头的外号就叫‘疤脸’，脸上有道从额头划到下巴的旧刀疤，心狠手辣。手上有几把好枪，子弹也比我们这些老家伙充裕。”
“他们靠什么控制那里？”
“水。”老雷言简意赅，“B3有一套小型水循环净化系统，还能勉强工作，主要接口就在医疗站附近。他们控制了那里，就等于控制了干净的水源。还有，医疗站里有些设备还能用，简单的缝合、消毒，甚至可能还有点存货——真正的抗真菌药剂或者针对‘摇篮’影响的抑制剂。但他们从不白给。”
“需要什么交换？”
“武器、弹药是硬通货。高能量食物、电池、完好的电子元件也行。如果什么都没有……”老雷顿了顿，瞥了一眼林川，“他们有时也收‘情报’，关于下面各层情况的情报，尤其是关于‘摇篮’活跃度、‘清道夫’巡逻路线、或者其他幸存者团体动向的。或者，有特殊技能的人，比如医生、电工，可以替他们干活抵债。”
“我们什么都没有。”林川陈述事实。
老雷清理完伤口，撒上止血粉，用纱布包扎好。“所以难办。”他站起身，走到炉子边，拿起一个水壶晃了晃，里面还有半壶水。他倒出一点在饭盒里，放在炉子余烬上加热。“你们从下面上来，总看到些什么吧？B4现在什么样子？‘母巢之触’的活动范围？还有，你们怎么逃出来的？这些信息，或许能换点东西。”
林川沉默。信息是双刃剑。透露太多，可能暴露自己的异常，也可能让老雷或“疤脸”一方产生别的想法。但不透露，阿泽可能撑不了多久。
“我们遇到了‘织网者’的聚合体，在管道里。还有那种白色的线虫。”林川选择性地说道，“B4很多区域已经被真菌彻底覆盖，空气孢子浓度极高。‘母巢之触’盘踞在一个发光洞穴的水潭里，似乎对特定频率的声音或信号有反应。”他没有提胶质物，也没有提自己掌心纹路和抑制剂的事。
老雷听着，加热着水，脸上没什么表情。“聚合体……看来‘织网者’也在进化。‘母巢之触’对高频敏感，这倒是新情报，以前只知道它讨厌强光和剧烈震动。”他看向林川，“你们运气不错，或者说，手段不一般。普通人在那种地方活不过半小时。”
这话里带着探究。林川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运气。”他简单地说。
水热了，老雷将温水递给小菱：“喂他喝点，慢点。”然后看向林川，“休息几个小时。等他情况稍微稳定点，或者……如果恶化，你们就得尽快做决定。要么冒险去和‘疤脸’交易，要么……”他没说完，但意思清楚。
“从这里去东区医疗站，怎么走？风险多大？”林川问。
老雷走到墙边，指着那张最详细的油污路线图。“我们现在在这里，西区边缘，旧反应釜群。去东区，要穿过大半个B3核心区，这里。”他的手指划过图上一条标红的粗线，“主输送管道走廊，最宽，但也最危险。‘疤脸’的人偶尔巡逻，下层跑上来的‘东西’有时也会溜达到那里。还有，其他小团体的人也可能在附近活动，互相都提防着。”
“没有更隐蔽的路？”
“有，但绕远，而且不一定安全。”老雷指着几条细密的、几乎被污渍掩盖的虚线，“这些是老的检修管道和通风道，有些还能通，但里面情况不明，可能坍塌，可能被怪物筑了巢，也可能有别的幸存者占了当陷阱。”
林川仔细看着地图，努力记下关键节点。B3层比他想象得更复杂，像一个立体的、充满敌意的迷宫。
“你对‘摇篮’知道多少？”林川忽然问，目光从地图移到老雷脸上。
老雷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他盯着林川看了几秒，才缓缓道：“那是地下的心脏，也是毒瘤。项目最初的源头就在下面，B7，也许更深。它……在生长，在影响一切。真菌、怪物、甚至人。”他的声音压低，“有人说，‘疤脸’那伙人最近行事越来越诡异，可能也和‘摇篮’的影响有关。他们控制的水源，偶尔会检测出异常的孢子成分，虽然微量，但长期饮用……”
他没有说下去，但林川明白了。控制水源，也可能意味着被污染的水源反向控制。
“你为什么留在这里？不试着上去？”林川换了个问题。
老雷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上去？上面就是废墟和更多的怪物。至少在这里，我熟悉环境，有躲藏的地方，还能找到些有用的东西。而且……”他顿了顿，“我在等。”
“等什么？”
“等一个机会。或者，等一个结果。”老雷的回答含糊其辞。他不再多说，转身去整理柜子里的工具。“你们休息吧。灯可以关掉省电，这里有基本的通风，不会闷死。我出去看看情况，顺便找找有没有能用上的东西。记住，别乱跑，别弄出太大动静。”
说完，他重新拿起那根长矛，推开作为“门”的一块厚重隔热板，侧身钻了出去，又将隔热板小心地掩好。
巢穴里安静下来，只有阿泽粗重的呼吸声和小菱压抑的啜泣，以及节能灯电流微弱的滋滋声。
林川靠着冰冷的钢板墙坐下，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来。但他不敢睡。他需要思考。
老雷的话信息量很大。B3层的势力分布、医疗站的重要性、“疤脸”团伙的潜在危险、以及“摇篮”影响的无所不在。阿泽的伤势拖不起。他们必须尽快行动。
但拿什么去交易？信息吗？关于自己变异的真相？关于“钥匙”？这风险太大。或许……可以尝试潜入？或者寻找其他获得抗感染剂的途径？
他的目光落在老雷那个装备齐全的柜子上。手枪，弹药……如果……
他立刻掐灭了这个念头。老雷目前看来是唯一的盟友（尽管关系脆弱），抢劫或背叛只会让情况更糟。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掌。暗红纹路在节能灯冷白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清晰，蜿蜒如毒藤。抑制剂的效果正在消退，那种与地下深处若有若无的共鸣感，对周围环境中更细微能量流动的感知，又开始浮现。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远处某些大型设备内部残存电流的微弱脉动，能“闻”到空气中不同方向传来的、极其淡薄的人类活动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甜腥锈味？
是错觉吗？还是“摇篮”的影响，真的已经渗透到了B3层？
怀中的胶质物安静着，但那种温热的、仿佛活物的触感始终存在。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但大脑却在高速运转，权衡着每一个可能的选择，计算着每一步的风险。生存不再是简单的躲避怪物，而是在人性的算计、资源的争夺和自身逐渐崩解的边缘，走出一条狭窄的钢丝。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隐约传来金属刮擦的细微声响，由远及近。
林川瞬间睁眼，手已握上刀柄。
隔热板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老雷闪身进来，脸色比出去时更加凝重。他手里多了一个脏兮兮的帆布小包。
“情况不妙。”他压低声音，将小包扔在地上，发出金属碰撞的轻响。“东区那边有动静，‘疤脸’的人好像在集结，动作不小。另外，我在主管道走廊附近，发现了这个。”
他从小包里倒出几样东西：半截被某种粘稠黑绿色液体腐蚀的皮带扣，一块沾着同样液体的、边缘融化的塑料片（像是某种仪器外壳），还有——几颗扭曲变形的步枪弹壳。
“不是我们的人用的型号。”老雷捡起一颗弹壳，眼神冷峻，“是制式步枪弹。而且这腐蚀痕迹……不像是普通‘清道夫’或‘织网者’的粘液。更接近……B5以下深层区域的东西。”
他看向林川，语气沉重：“下面有东西上来了。而且，可能有人带着重火力，和那东西交过火。”
